明长宴仰起头, 丝丝细雨飘在他的脸上。
太微庙因为草药的缘故, 本身就烟雾朦胧,如今开始下雨, 雨雾连成一片, 就更加如梦似幻。
没过片刻, 一把竹伞就撑在他的头顶,遮住了他的视线。
明长宴低下头看见, 怀瑜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把伞。
“你的伞从哪里来的?”
明长宴十分奇怪。
怀瑜风轻云淡道:“带来的。”
明长宴道:“你带一把伞出来?你怎么知道今天下雨?”
怀瑜出门的时候,分明是早上。而今天的雨是上午开始下的,并且下的断断续续,一开始只落了一两滴, 也是现在才开始落大。他如何知晓?
问完这句话,明长宴没等到怀瑜的回答,自己先恍然大悟了。
“我忘记了,你会看天象。”
国相之职, 非要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不可,观天象算福祸, 乃是怀瑜的看家本事。算一算今日下不下雨,对他而言应当是十分轻松的事情。
他刚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明长宴的背后响起。
明长宴没转过身, 但是听声音是两个人。
一人是李闵君, 他也是事先吃过解药的人,一上来先检查了一下明长宴有没有缺胳膊断腿,紧接着马上问道:“秦玉宝呢?”
明长宴一指后面:“我看过他了, 没事情。”
秦玉宝也吃过解药,不过李闵君对这几个小的从来就没放心过,立刻往秦玉宝所在的地方走去。秦玉宝正帮着十三卫,将赛场上的人扣押起来。除了瞎眼的和尚宗禄,其余跟造反有关外邦人全都被送去了一个地方。
第二人走过来的就是柳况。
明长宴正问着怀瑜:“你这个草药的药效有多久,那些人武功十分高,跟坐在观战场上的人不一样。”
怀瑜道:“放心,没有解药,到了明天都不能解开。”
明长宴听完,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着柳况,柳况站定,脸色不太好。
“死了。”
明长宴“嗯?”了一声,末了,看了一眼夏提的尸体。几名侍卫正在搬动他,明长宴开口:“对,确实死了。”
柳况一看便知道他想错了,这回,语气更加沉重。
“我是说,三王爷死了。”
明长宴微微愣住,下意识的,他看着怀瑜。
柳况将手中的玉佩递给明长宴,明长宴不认识皇宫中的东西,又拿给怀瑜看。
怀瑜只看了一眼,就确定是楚之涣的玉佩。柳况心中原本还有一丝疑问,现在看到了怀瑜的神情,终于也确认了。
柳况道:“刚刚收到的消息,还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明长宴道:“这还用知道吗?你觉得,除了华云裳还有谁。”
柳况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雨中被淋了很久了。
想来也是他太心急,连下雨了都没发现。反观眼前的这两个人,明长宴没有带雨伞,但却不像他一样,站在雨中被淋。怀瑜撑着伞,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柳况干咳了一声,发声道:“哇,好大的雨啊。”
明长宴正在思考华云裳的事情,骤然听到他的声音,连忙四下一看,附和道:“是啊,雨挺大的。”
柳况:……
明长宴看向他:“怎么了?”
柳况:“没怎么。”说完,停顿了一回儿,又道:“只是等下回去,我便要换一身衣服。”
他感慨了一句,仿佛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湿了,恍然大悟道:“我的衣服都湿了。”
说完,又看了一眼怀瑜。
明长宴只觉得柳况说话莫名其妙,并且奇奇怪怪,于是回道:“那你就不要站在雨中,去找个地方躲雨啊。”
柳况:……
明长宴道:“正好,这里也已经不需要你了。”
他说完这一句,秀玲珑也从观战台上缓缓下来。明长宴难得看她穿得如此朴素,过来时也不兴红毯鲜花那一套,他心中唏嘘,顺势出声道:“你怎么下来了?”
秀玲珑递给柳况一把雨伞,说道:“我来看看你还活着吗。你要是死了,秀玲珑的银子也打了水漂。”
明长宴一摆手:“死不了。”
怀瑜出声:“妤宁她们安排好了没?”
柳况抖开雨伞,孤苦伶仃,凄凄惨惨为自己打上:“已经好了。按照计划,没有告诉妤宁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总缠着我问。”
怀瑜眉头蹙起。
明长宴道:“索性你就把段旻跟她放一块儿,她有段旻摆弄着玩儿,就想不起来问你这些。皇后呢,也都安排好了?”
柳况道:“跟妤宁都在一起,放心。但是,皇后的心绪似乎不怎么稳定。”
明长宴沉吟片刻:“既然都安排好了,那怀瑜就留在这里,我去皇宫。”
说罢,刚抬脚,就被怀瑜捉住手臂。
“你一个人去?”
明长宴道:“不出所料,华云裳杀了楚之涣,下一步便是要去皇宫。按照她原来的计划,大宴封禅现在应该是已经打起来了。她的目的是要京都鸡犬不宁,用大宴封禅和造反拖住你,而她自己则是跟楚之涣一起去皇宫,篡改遗诏。”
秀玲珑问道:“既然华云裳的目的是拖住云青,若是他留在这里,岂不就是要你去送死?你还真是乖乖去了。”
捉住明长宴手臂的力量都大了几分,他心里知道,怀瑜这个小祖宗肯定又不满意了。
“非也。现在大宴封禅没有打起来,已经脱离了华云裳的控制,怀瑜何不将计就计,留在这里。”
秀玲珑道:“你能看破她的计划,难道她就不能看穿你的吗?”
明长宴笑道:“能。不过,她太自信了。”
秀玲珑道:“何解?”
明长宴道:“直到现在为止,我们的计划都进行的很顺利。华云裳没有出现在这里,一种可能性是她黄雀在后,还留了后招。二种就是她对自己十分自负,并且坚信自己不会出任何差错。”
“因为她认为,她太了解我,我做什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只是她了解我,却不了解怀瑜。”
秀玲珑道:“你怎知不是黄雀在后?”
明长宴道:“显然已经,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了楚之涣。所以这些事情,我必须要去皇宫问个明白。”
柳况插嘴:“你不怕她皇宫有诈?”
明长宴:“皇宫现在几乎是一座空城。除了十三卫和零星的宫女太监之外,她还能在怎么样短的时间内布置天罗地网?如果我猜得不错,楚之涣主要的兵力应该都留在了太微庙,她拿不出多的人去皇宫。”
“当然,千万士兵也不及她一人可怕,我知。”明长宴道:“我在她手中死过一次,断然没有再去送第二次死的道理。”
顿了一下,他又说:“况且,现在我不想死了,我非常想活下去,并且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他看着怀瑜,怀瑜正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明长宴看他的表情都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油嘴滑舌”“花言巧语”云云。
柳况十分会看眼色,马上道:“你已经决定好了,我也没有要同你说的了。先告辞。”
秀玲珑想多留下来看一会儿,却被柳况提走。
明长宴说道:“怀瑜,你可以放手了。这时候就不要任性。”
怀瑜道:“我没有任性。”
明长宴道:“太微庙现在这么乱,且不说你要保护皇后跟阿珺,光是这一批各国想要造反的人就够你头疼了。华云裳在皇宫的人也不多,如今我有苍生令在手,加之她那个身子病恹恹的,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
怀瑜握紧了,依旧不肯松手:“我不要。”
明长宴略有些伤脑筋。
怀瑜此刻,在明长宴眼中,就像抓紧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小孩儿。这种情况是最难哄,最难搞的。他一旦认定了什么,绝不会去轻易松手。况且,明长宴单刀赴会,若是真的在皇宫遇到了什么事情,恐怕对方就是插上翅膀也来不及赶过来。
沉默半晌,怀瑜开口:“当年,我走之后……”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烟波江肃清一念君子嘛,很有名的。”
怀瑜眼帘垂下,说话的语气同以往截然不同,道:“你总这样。”
他垂下眼,似乎陷入了回忆。
四年前,大宴封禅在京都举办。
万众瞩目,各国来朝,西域、中原、国外等诸多高手集聚一堂,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明长宴拢共参加过两次大宴封禅。第一次,众目睽睽,他拔得头筹,使苍生令认主。第二次,便是这一场大宴封禅,他依旧一骑绝尘,立于不败之巅。
怀瑜那时候只跟着常叙看过几次大宴封禅,他本人对这个所有少年人向往的强者之战毫无兴趣。但是宴封禅举行的一月之内,却有赵小岚这厮,白日看完比赛,晚上就抱着自己无处发泄的倾诉欲火急火燎的找到怀瑜。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把明长宴吹的神乎其乎,只得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寻。怀瑜原本对他是不感兴趣的,不过赵小岚孜孜不倦的说了一个月,终于让他起了点儿好奇心。
大宴封禅最后一天,也就是明长宴最后一场,怀瑜才舍得从九十九宫出来,去现场看一看这个天下第一究竟何等风姿。
但是,明长宴此人从来都是行踪不定的。他刚到,就被众人告知明长宴已经离去。并且,那人不认识他,还笑他来晚了。只说明长宴做事随心所欲,想见他比想见皇帝还难。在赛场上也就看看他在的几场,出了太微庙,他就跟鸟儿投林,眼睛一眨,人就没了。怀瑜没见到明长宴,所以原本的一点好奇变成了十分好奇,好似有一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挠他的胸口,叫他忍受不住,非要来见天下第一不可。
因此,这才有了冼月山初见。
怀瑜越回忆,抿唇就抿的愈发厉害。
若明长宴像当年那样,非他所有,此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左右他管不着。但对方既然招惹他,他就再不能不管。
“你自己说听我的,我说东你不往西。”
怀瑜说完,明长宴更心虚。
对方显然是在翻旧账,关键是这话明长宴还真是说过。但他当年为了抱上怀瑜的大腿,那什么狗腿马屁没拍过啊,这还只是一千句中的一句,谁知道怀瑜竟然把一千句话全都记下来了。
明长宴越想脑袋越疼,叹了口气,又退了一步。
“要不然,我先去。若是半个时辰之内,我没有回来,你便来找我,如何。”明长宴用商量的口气说道:“我还不至于这么弱,半个时辰就被她给杀了。”
怀瑜盯着他。
明长宴张开嘴,打算再说两句,但是说多了又怕像交代遗言。奇也怪哉,往年他杀人,哪有这么多话要说,果然现在有了家室就不一样。明少侠再也不敢瞧不起那些拖家带口的大侠了,实在不易。
他正在犹豫时,怀瑜突然低下头,闷闷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明长宴心跳骤停。
怀瑜身上那股暗香始终围绕着他,哪怕在雨天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对方也依旧纤尘不染。怀瑜比他高一些,头砸在他颈窝中时,微微弯腰,双手也环抱住他,似乎在无声的撒娇。
明长宴最受不得别人同他撒娇,若这个人还是怀瑜的话,只怕他现在随便说点儿什么,明长宴的腿就要软。
好在他意志坚定,哪怕怀瑜多么不愿意,明长宴也开口。
“我又不是去送死,你紧张什么。”
明长宴握住苍生令,用拳头轻轻拍了拍怀瑜的背:“要不然一炷香,一炷香我要是没回来,你就来皇宫。但是现在不行,太微庙太乱了,这里需要你。”
他等待自己的心跳平息之后,无奈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并不是想当然的,等你有了巨大的权利和能力的时候,众人强加给你的责任也越大。你若不从,就是不忠,若是反抗,就是逆贼。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怀瑜抬起头:“一炷香之后,我会立刻过来。”
明长宴道:“好,一言为定。”
怀瑜总算松开了他的手。
明长宴怕自己再等下去又走不了了,不再拖延时间,往皇宫赶去。
怀瑜将伞撑开放在他手中,明长宴运起轻功,转眼间就消失在太微庙。
到了皇宫门口,他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还未走进大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明长宴渐渐放慢脚步,看到了地上的数十块尸体。
他脸色一变,却是明白楚之涣是怎么死的了。
跨过尸块,明长宴不再用轻功,而是缓缓朝着大明殿走去。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踩在宫廊的水洼中。
抬脚,落下。
与此同时,宫廊尽头,一只脚,同时落下。
红色的纱裙沾上了一些泥水。
华云裳径直推开大明殿的大门,穿过正殿,到了皇帝的寝室。
她没去正寝,反倒先去了外寝屋中。甫一进门,两名宫女尖叫起来。
正在脱衣的宫妃转过头,大惊失色:“你是什么人!”
华云裳微微一笑,偏着头,看向她面前的浴桶。
“我需要沐浴。”
宫妃呵斥道:“赶她出去!”
话没说完,人头落地。
两名宫女看着双目怒瞪的宫妃,又齐齐尖叫。
华云裳褪去外衣,温和道:“你们很吵,如果再叫一声,我就杀了你们。”
她将自己沉下去,浸没在水中,命令道。
“去给我准备一套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