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琨宁只觉得自己被顾如钦几句话气的肝疼,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吹了足足半刻钟的冷风,才觉得梗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总算是喘了过来。
只是被顾如钦这么一折腾,她也没了什么继续走下去的心情,扁了扁嘴巴,就想要回自己窝里面呆着了。
皇宫太危险,到处都是嘴炮能手,她觉得,还是蜷缩着尾巴回自己窝里面睡觉最安全了。
啪,啪,啪。
还没等她的回窝行动付诸于世间,便人轻轻击掌的声音传到了她耳边,在不闻半声人语鸟叫的宫腔之内,分外的刺耳。
不知道是不是阮琨宁多心了,总觉得那击掌声当中,带着某种淡淡的嘲讽。
她心下微起疑窦,顺着声音看到了不远处的楼台处,禁不住微微蹙眉,暗暗的在心底叹一声——果然不是自己多心了。
那长长的裙踞上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金红二色的丝线带着皇家的威仪与震慑,尾羽处的凤纹上极细致的穿了孔雀石的珠子,日光照耀之下分外的流光溢彩,同她发髻上那只九凤朝阳挂珠钗上的玲珑东珠映衬在一起,极有天家的尊荣与傲气,那是母仪天下的气度雍容。
阮琨宁许久不见皇后,只觉她身上的老态愈发明显,这并不是说她脸上皱纹横生,面容老的像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而是她周身缭绕着的那种沉沉暮气,使得人一眼看上去,便觉她已老气苍苍,不复青春风华。
平心而论,哪怕是现在,皇后也算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
仔细想一想也是,皇宫里面的女人整日里不事劳作,十指不沾阳春水,生了孩子也不用自己带,唯一的工作就是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讨皇帝欢心罢了,便是再老,又能老到哪里去呢。
皇后这种出身世家,腹中有诗书城府的女子,就更加不必说了。
哪怕光阴流逝,她身上的那种岁月打磨的成熟韵味与时光雕琢出的优雅风仪,也绝不是年轻小姑娘可以比拟的。
单单只这一点,就足以叫世间许多女子掩面颓败。
只可惜,此时此刻,皇后面对的是阮琨宁这个变数。
她还正年轻,一朵花儿徐徐的绽开了一半,就像是将昙花绝美一放的那一瞬延续在了她的面容上,每一眼看过去,都是足以令人心神欲醉的美。
能够倾国倾城的美人可能几百年也遇不上一个,偏偏叫皇后遇上了。
只凭着一张脸,她就不必怕任何女人。
世间的女人再多,花样再怎么繁复,也都是那些调调罢了。
无论是风情妩媚的,还是含羞带怯的,亦或是清冷如雪的,又或者是热情四射的,左右都是捡她遗留下的光华罢了,她有什么怕的?
饶是皇后也得人承认——那真是一张十分容易惹祸的脸,若非嫁入皇族,只怕少不得要为她的夫家招惹灾祸。
自然,在容易惹祸的同时,也是一张十分容易招惹人厌恶的脸,皇后想。
不只是皇后一时之间感触良多,便是阮琨宁自己心里面也是百转千回。
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皇后,她是今上的继后,她出身陈郡谢氏,她是大齐的国母,她身下有两位嫡出的皇子,她温婉贤淑,很受皇帝乃至于朝臣敬重,在民间的风评也很好。
可是到了现在,阮琨宁再去回想当初听到的那些话,却觉得一句也没有办法套用在皇后身上了。
时光如此残忍的把她打磨成了另外一个人,毫不留情的剥夺了许多加诸于她身上的光环,叫她自天上掉到了凡间。
阮琨宁听过一句话,它叫做“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想,按照这样的说法,皇后大概是已经白头了。
她想着当初中秋宫宴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皇后时她的样子,既高贵,又端婉,再看一看现在,她竟有些不敢认了。
不胜唏嘘,大概就是她此刻的感觉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无论她心底怎么唏嘘,她都不会放松自己的警惕,对皇后表现出什么同情的,皇后不需要,也不会对此觉得感激。
毕竟事实上,自己与她已经算是撕破脸了的,无论是为着那一次皇后在昭仁殿召见自己与崔氏,还是为着韦明玄的事情,都找不到一点能够友好相处的可能性,这么一想,阮琨宁才不相信皇后这是打算过来跟自己亲切友好的交流一下感情呢。
她仔细看了看皇后方才的位置,那是一个离自己所在位置不算远处的楼台,借着角度的原因,自己同顾如钦两个人才没有注意到她。
这样也好,她只看到了自己与顾如钦说话,却听不清楚到底是说了些什么,要不然,还不定往自己头上扣一个什么帽子呢。
阮琨宁定下心来,规规矩矩的躬身向皇后施礼,不管大家心里面这么想,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好的。
皇后没有叫她起身,而是微笑着打量她,带着一丝探查。
她脸上的笑容温煦,似乎是当初那个温婉端娴的皇后又回来了,她缓缓的踱到了阮琨宁跟前,声音温柔且低,却并不能掩盖住她语气里的恶意,她道:“本是想着出来走走的,却不想倒瞧见了这样一桩事。今日当真是叫本宫长了见识,你勾男人的本事,委实是不小,连锦衣卫指挥使都能拜倒在你低裙底,也算是本事。”
阮琨宁眼睫极轻的一眨,面上不动声色,似乎并不在意皇后方才话里头的恶意。
没有等皇后叫她起身,阮琨宁便自顾自直起了身子,她淡淡的一笑,将方才顾如钦那种气人的本事学了十成十,漫不经心的道:“好说。”
皇后见她不等自己开口便自行起身了,倒是也并不觉得奇怪,她本就是不能忍气的性子,会这么做也是正常,她看起来没怎么生气,只是微微挑起了勾画得宜的眉梢,道:“放肆!本宫几时叫你起身了,竟敢在驾前失仪,”她的笑容里带了一点嘲讽,微妙而又阴冷:“你的教养在哪里,永宁侯府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阮琨宁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娘娘记错了,方才明明是您自己叫我起身的,不过片刻的功夫,怎么就忘了呢。”
皇后神色微动,微启红唇,道:“这么久的时间,总算是把你的这幅嘴脸露出来了,这幅颠倒黑白的本事,当真是令人佩服,怪不得,”她冷笑一声:“能哄得那么多人神魂颠倒。”
阮琨宁对于她明赞暗讽毫不在意,只当她是在夸奖自己了,淡淡的道:“娘娘是说臣女在撒谎吗?臣女却觉得,是娘娘不喜欢臣女,这才先叫臣女起身,随即却不认账,想着拿这个来治臣女的罪。”
皇后唇角带起了一丝笑意,九头凤钗上的东珠在冷风中一摇一晃,带起了一缕清冷的微光,她道:“你的确是很聪明,可是本宫只怕,你聪明了一场,也只是自作聪明。”
阮琨宁懒洋洋的挑起一侧眉梢,有些失礼的动作叫她做出来,却还是带着一种慵懒的娇美,她道:“是不是自作聪明不是我说了算的,也不是娘娘能说了算的,看见此事的人也只有娘娘身边伺候的人,以及臣女身边伺候的人罢了,可是她们各为其主,说的话自然也是不能当真的。”
她抬起下巴示意不远处的宣室殿,暗含挑衅的道:“娘娘是不是打算同臣女一道走一趟,叫陛下看一看,到底是谁占理呢?”
去宣室殿?去宣室殿做什么?!
好叫自己看看,皇帝到底是怎么护着那个小妖精,踩自己脸面的吗?!
皇帝在皇后那里,简直能算作是逆鳞一般的存在了,容不得任何人去提及触碰。
她此生最恨的不是阮琨宁拐了自己儿子,而是皇帝将从没有给过自己的东西,毫无保留的给了阮琨宁。
这叫她怎么能不生恨!
她努力追求了一生,付出了无数代价都没有得到的东西,阮琨宁只凭借一张脸就轻而易举的得到了,这怎么能叫皇后气平!
她温婉的面容上再度浮现出笑容来,只是比起之前的浅淡恶意,这一次却要深了许多,甚至于连眼底的厌恶仇恨,都丝毫没有掩饰,她在阮琨宁耳边低声道:“你一个人,游走在他们父子两人之间,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阮琨宁不以为意的笑笑,懒洋洋抬起的眼角泛着冷光,也同样低声且恶意的道:“娘娘生气也没办法呀,谁叫他喜欢我呢。”
皇后知道,阮琨宁也知道,这个“他”指的不是韦明玄,而是皇帝。
有一句话叫做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既然皇后不在意这一点,那阮琨宁自然也不会介意反手去捅皇后一刀的。
皇后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坏了起来,显然阮琨宁这个短揭的十分狠,正正好戳到了她的心窝子,她嘴唇抖了几抖,终于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也不过是仗着这张脸罢了,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呢?一个空泛泛的公主头衔吗?真是可笑……”
她的眼底流露出了一点矜傲的光,道:“而本宫……却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大齐的国母,可以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的人……”
阮琨宁淡淡的道:“可是他喜欢我。”
皇后脸上的矜傲裂开了一道缝,呼啸着灌进了冷风,她极力压住心中的不快,道:“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本宫是一人之下的皇后,便是真的把你怎么样了,别人又能如何呢?”
阮琨宁淡淡的道:“可是他喜欢我。”
皇后的脸皮彻底的绷不住了,声音也是忍不住的尖利了起来,最后又转为嘲讽:“够了!你也只能在这里同本宫逞口舌之勇罢了,一时的牙尖嘴利并不能代表什么,日子还是要看天长日久之后的,你大概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笑到最后的人,才笑得最好……”
“无论娘娘如何的舌灿莲花,也不能改变一件事情,”阮琨宁觉得自己应该去感谢一番顾如钦,要不是他,她还不知道世间有一种本事叫做——论如何云淡风轻的把对手气成癫痫,她笑微微的道:“他就是喜欢我呀。”
皇后那一瞬间的眼神很可怕,眼底的神色狰狞的像是再看一个死人,阮琨宁毫不畏惧的同她对视,带着胜利者的傲然。
阮琨宁不算是什么好人,可是她自问从没有主动害过皇后,甚至于,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很希望自己能够同她好好相处。
可是没办法,世界上的很多仇恨,就是来的莫名其妙。
一个人仇视另一个人,可能并不是因为二人之间有直接矛盾,而是百转千回之后,二人产生了某种利益纠纷。
就像是皇长子的外家苏氏一族,与二皇子的外家陇西李氏一族,先天的就是不对付,来自两个家族的两个人可能并没有见过,可是彼此之间所处的位置,就已经决定了他们对于彼此的仇视。
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情很多,谁也没办法避免,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都只能逃避,那真的是活的没什么意思。
就像现在,皇后既然先天的仇视阮琨宁,那阮琨宁也不会坐以待毙,左右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容转圜,那又何必去顾忌那个所谓的情面,叫自己憋屈呢。
当然还是彻底撕破脸,顺手往对方伤口上撒把盐来的痛快一点。
皇后死死的盯着她看了半晌,却忽的微微一笑,眼底深处是隐藏极深的阴霾,她道:“真是一副伶牙俐齿。”
阮琨宁微笑着淡淡的道:“娘娘谬赞了。”
皇后摇摇头,笑意泛寒:“不,你当得起。”
阮琨宁微笑着道:“臣女惶恐。”
皇后面皮抽搐了一瞬,终于道:“就是性子急躁了些,这可要不得。”
阮琨宁含笑询问,道:“请娘娘指教。”
皇后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珍珠耳坠,浅笑着道:“女儿家的规矩最重要了,便去将宫规抄上十遍,三日后送到本宫那里去,如何?”
她退了一步,阮琨宁也就顺坡下了:“臣女但只听从娘娘吩咐。”
皇后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笑道:“很好。”
等到回去的时候,云夏看了看阮琨宁神色,有些担忧的道:“殿下方才不该那样轻易应下来的,十遍宫规委实是太长了,三日时间是万万抄不完的,事情是您自己应下来的,容不得别人代笔,三日后若是叫不出来,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呢。”
阮琨宁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漫不经心的道:“我几时说过,我要自己抄了。”
云舒隐隐的明白了什么,问道:“……殿下可是打算找人代笔?”
阮琨宁眼珠子转了转,道:“自然是了,难不成叫我自己写么,那非得耗到猴年马月才行,”她懒洋洋的弹了弹指甲,道:“要找人代笔,就得找那种哪怕是代了笔,也没人敢说什么的人才是。”
“殿下,”云舒低声劝道:“如此行事,委实是有些冒犯了。”
阮琨宁斜她一眼,笑微微的道:“活该,谁叫他当初欠我一个要求,此事既不违道义,又力所能及,有什么做不得的。”
“还有,”阮琨宁想了想,又补充道:“有福同享,我们宫里面有一个叫东寇的宫人,你给她一本宫规,顺便带上五份宣纸,叫她给她主子递个话,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便是。”
她可是很有节操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叫她一个人上,当然要叫上所有的涉事皮皮虾,大家一起同甘共苦才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