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琨宁神色微怔,却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再回神时,谢宜舫却已经含笑转了话头:“一直说这些旧事,惹的人心里头闷得很,还是说一点有趣的吧。”
他脸上现出几分怀念之色来,忽的问道:“那时候,你是不是根本记不清我的脸了?”
阮琨宁又是一惊,可是再一想时间顺序,便明白他此问有何而来了,便有些无奈的点点头,道:“若是知道,哪里还有这些事情。”
“幸亏记不得了,”谢宜舫失笑道:“可还记得在浔阳遇上的关木二人吗?”
阮琨宁事后再想起来也觉得世事无常,此刻说起脸上便带了几分感叹:“原来王先生年少时候一张嘴便那样坏,到了现在更坏了,郑先生果真是老实人,跟在王先生身边那么久,一点都不曾被感染到……”
谢宜舫似乎是随之想起了那些旧事,面上神情好看了很多,微微一笑,姿态中有了几分出众的闲逸,一手撑住下颌,道:“可还记得那个第一美人吗?”
这个阮琨宁是真的不知道了,王梁跟徽嵊先生她也是见过的,所以回想年少时候的面容便能猜个大概,至于那个所谓的第一美人,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来。
谢宜舫似乎事先猜到了她不会记得,便含笑点拨道:“你不知道她,总该知道她姐姐是什么人的。”
阮琨宁狐疑的看着他,道:“按年纪来看,她姐姐也应该是五十多岁的妇人了,我如何会认得,也不曾听说金陵有几个姓尹的呀……”
谢宜舫轻飘飘的看她一眼,道:“灯下黑。”
阮琨宁疑惑的看着他。
谢宜舫笑了笑,带着一点揶揄的味道:“你三叔的生母,姓什么来着?”
阮琨宁:“……不会吧。”
谢宜舫懒洋洋的道:“有什么不会的,世事皆是难以预料啊。”
阮琨宁:“……”
七拐八拐的有了这样一个亲戚,突然有一种淡淡的羞耻感,这是怎么回事?
有些话不必多说,也多少无益,她同谢宜舫说了许久的话,便起身告辞,返回家中了。
她来的时间不巧,荣王妃才刚刚乘坐马车离去,同阮琨宁是前后脚的关系。
阮琨宁心里面有些奇怪——彼此之间拜访都要提前几日下帖子才是,荣王妃出身清河崔氏,最是讲究这些冗杂世俗规矩,可不像是会忽略这些常识的人。
她带着一脑袋问号回到自己院子,才发现竟崔氏已经在自己院子里等着她了,更是奇怪了,上前去问道:“阿娘怎么在这儿?方才还听人说姨母来了呢,怎么这般形色匆匆离去了……”
崔氏神色淡然,挥手示意一众丫鬟婆子退下,这才拉她坐下,道:“你外祖家的一点私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私事总不好光明正大的下帖,我同你姨母前些天约了时辰,今日才过来的。”
阮琨宁也没多想,眼见崔氏似乎有话要说,“哦”了一声,便顺从的坐在了崔氏身边。
崔氏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那几日水米未进对于阮琨宁的气色也是有影响的,便是脸颊也是眼见着的下去了一些,她有些心疼,却道:“去见过你师傅了?”
阮琨宁点点头:“阿娘放心吧,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不会有什么过失的。”
崔氏没有对此说什么,神色中闪过一丝犹疑,终于下了决心一般道:“阿娘叫人给你收拾了东西,也往宫里头送了信儿,阿宁明日便回宫去吧。”
阮琨宁一滞,有些惊讶的道:“可是还不到半月呢,阿娘这要赶我走吗?”
她有些郁闷的对了对手指,道:“我现在已经开始讨嫌了吗?”
“你说的哪里话,”崔氏正色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你被册封的头一年,总不好越着各种规矩胡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忍耐几日又有何妨?”
阮琨宁从崔氏严肃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却还是规规矩矩的点了点头,叫她宽心些:“我都听阿娘的便是了。”
顿了一顿,她面上又显露出几分迟疑之色来,有些犹疑的道:“阿娘,那我的那个梦……”
崔氏淡淡的一笑,道:“此事你便不要再去管了,阿娘心中自然是有章程的。”
阮琨宁对于崔氏的能力深信不疑,对于辨识人心计谋也比她要强好几个档次,对此,她委实是没什么不放心的:“阿娘既然如此说,那我便只管当甩手掌柜啦。”
崔氏温柔的替她整了整发髻上的银簪,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日,阮琨宁便带着几个丫鬟,挥别一家人,重新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细细的想来,她这一次出宫,也不过是只呆了几日,现下如此匆匆的再度回宫,几乎是难以遏制的心生不舍。
阮琨宁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永宁侯府以及送别自己的崔氏渐渐在视线中变小,终于在一个拐角之后被阻隔再也看不见,这才面色微暗的将帘子放下。
不知怎的,她心头忽然冒出了一种近乎荒谬的预感——自己大概有很长时间不会回永宁侯府了。
她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了脑海之外。
天上的日头升的半高,凉凉的散不出一丝热,李嬷嬷见崔氏还站在门前,目光似乎再看早已远去的马车,只道她是不舍,上前提醒道:“夫人,外头凉,姑娘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您便宽心吧。”
崔氏看了看外面的天气,目光的底端有潜藏极深的忧虑,她微微叹一口气,掩去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道:“——起风了。”
阮琨宁回到宫里面的时候正是午时,刚刚好赶上了饭点。
回宫这样的事情并不是说回便回的,提前一日要往宫里送信儿,无论是宫门守卫还是永桑宫的宫人内侍都会知道消息,寝殿会提前通风,暖炉乃至于被褥之类的都会准备好,更不必说餐点——自然不会出现人到了宫里头,却没准备膳食之类的事情。
阮琨宁喜好甜的东西,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伺候的宫人老早便按照她的喜好备着了。
金陵地域偏南,不同于北方的大气蓬勃,而是另一种水磨的细致,不只是人,点心也格外的精致细巧,十分的讨人喜欢。
一碟子杏林春雪,总共加起来连三两重都没有,却要七八个厨子忙上一上午才行,无论是选料还是刀工手法,都容不得半分马虎。
橘红色的糖制外皮包成了圆吞吞的杏子,靠近肚脐的地方是淡色的橘黄,十分的小巧可,素白瓷盘上绘制的是浅色的牡丹,彰显宫廷的大气。
瓷盘的一侧放着用来调开点心的玉杆,在那杏子的枝叶处稍稍用力一点,那橘红色的外皮便会如层层花瓣一般绽开,露出浅黄色的蕊,当真是巧夺天工。
它的味道同样也不会辜负外表的精巧,入口即化,十分讨阮琨宁喜欢。
可是到了现在,她坐在殿内看着同之前尝过的所差无几的杏林春雪,却觉得丝毫提不起兴致来。
心绪不一样了,许多情绪也不一样了,时移世易,便是这个道理。
云舒对于她的情绪敏感些,觉察出自从离开永宁侯府开始,阮琨宁的情绪不怎么好,只以为是舍不得家,便劝慰道:“不过是在宫里头呆些日子罢了,又不是不能回侯府去了,殿下且宽心些吧。”
阮琨宁也说不出自己心里头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心慌慌的,莫名的踏实不起来,这种自己内心深处毫无依据的第六感,却也不好说出来,只微微笑了笑,顺着云舒的意思道:“嗯,我有分寸的。”
云舒微笑道:“殿下还不曾用过午膳,可要吃一点东西?”
阮琨宁委实是没什么胃口,连一贯喜欢的甜食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还不饿。”
云舒见她如此,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正是午时,外头的阳光微弱,却也聊胜于无,伴着内殿的暖炉地龙,倒是惹得人周身慵懒。
阮琨宁懒洋洋的躺在靠窗的贵妃榻上,往身上盖了一张狐裘,着浅薄的阳光,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她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几乎比前半辈子经历的都要多,虽然没有表露出来,实际在私底下却是心力交瘁,伴着一侧安眠的熏香,倒是难得的得了一场好梦。
这一眠时间不算短,等她似醒非醒神思朦胧的时候,略微一睁眼便见外头天色已经是一片灰色的暗沉,她胳膊无意识的一动,却将盖在身上的柔滑狐裘顺手推到了地上,在她身上积攒了一下午的暖气便有些四下游散,隐隐的生了几分冷意。
阮琨宁随之哆嗦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揉了揉眼睛,想要叫一侧守着的宫人替她捡起来盖上,嗓子却有些干,说不出话来。
好在一侧的人十分合心意,即便是她不曾开口,便弯腰捡起了那张狐裘,极轻柔的重新盖到了她身上。
耳边有瓷质杯盏碰在一起时候发出的清脆声,还带着热气的暖汤送到了唇边,阮琨宁眼睛发涩,也懒得睁开,便着身边人的手喝了几口,感觉差不多了才停住。
他收回衣袖的时候带起了一点微风,她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暖香气,忽的神思顿清,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想要坐起身来。
皇帝面色沉静,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叫她重新躺回去,这才在一边坐下了。
他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心疼,叹息一般道:“才几日不见,便清减了这般多,你这个样子,可叫人怎么放心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