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人这事,其实也不能全然怪到阮琨宁身上,有一半是别人的锅。
今日清晨韦明玄同她说过的,今日有事来不了,可是那头的宫里侍卫又说主子今日忙完的早才过来,不能不叫阮琨宁往他身上去想。
再者,韦明玄今日去见她的时候穿的是青袍,皇帝如今也是青袍,他们身材看起来又差不多,加上阮琨宁先入为主,认错了其实也不奇怪。
可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成,可若是想要扫尾解决掉可难了。
阮琨宁脑子里头硬生生的空白了几秒,暗地里骂了一万遍韦明玄的烂衣品,才磕磕绊绊的道:“我……认错人了。”
皇帝靠在墙边,默默地看着她垂死挣扎,面上却继续笑着看她,轻声道:“原来如此,我说嘛,”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顿了顿,又问道:“如此亲近,这是把我认成哪一个了?”
阮琨宁慢慢地反应过来了,深知此刻是多说多错,便言简意赅的道:“……我阿爹!”
皇帝侧着脸看她,脸上露出一点好笑的神色,问道:“你同你阿爹关系这样好,一过来要抱住?你以为我没念过书,是吗?”
阮琨宁有点被噎住了,一边维持住一个囧的表情,一边努力想办法应付过去,哼哧了半天,终于道:“他是我亲爹,我见了高兴!”
皇帝被她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答案逗笑了,却也不再难为她,自己坐下后又指了指一侧的藤椅,道:“坐吧。”
阮琨宁老老实实的坐下,却不敢将发言权放到皇帝手上了,抢在皇帝再度开口之前,自己率先挑起了话头:“你素日事忙,今日怎么出宫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怎么这样没记性?”皇帝的目光落在了窗外的一树梅花上,却没有看她,眼睛微微眯了眯,道:“我不是说,想你了吗?”
他终于转过身来,那目光灼灼的落在了阮琨宁面上,竟比外头那枝子红梅还要灼目。
阮琨宁瞬间觉得芒刺在背,干咳了一声,道:“我同你说正经的呢。”
“我哪一句不正经了?”皇帝眯着眼看她,懒洋洋的道:“你可别诬陷好人。”
阮琨宁再度咳了一声,感觉自己终于找回了跟皇帝相处时候的状态——重新回到了食物链底端,她磨了磨牙,准备打开遁走模式,道:“你再这样我走了。”
皇帝脸上的笑意深了些,靠在椅背上,道:“我以为你出宫这些时日,道行总会涨一些才是,哪曾想,竟半分都没有变化,”他斜了斜阮琨宁,道:“没出息。”
感觉智商与情商受到了双重冒犯的阮琨宁:“……”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然是没有错的!
她有点要坐不住,直接想要站起身走人,可是皇帝方才把她让到了里头,想要出去却得从皇帝身边穿过去,她觉得别扭,也作罢了,只好坐着道:“你到底说是不说。”
她虽没有起身,皇帝却看出了她的意思,面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深意,无端的有几分感叹与哀意:“不只是道行没变,连这一番绝情也半分不曾变。”
阮琨宁低着头转手指,沉默不语。
皇帝也不指望着阮琨宁开口,便道:“老是闷在宫里头,总是会觉得无聊。我也是人,又不是被关在笼子里头的鸟,偶尔自然也是要出来透透气的。不过今日出宫,倒是真的有事。”
他瞧了瞧低着头装鸵鸟的阮琨宁,慢条斯理的道:“一来,是去见老朋友,一道说说话,二来,想过来见一见老师,三来,则是想凑一凑热闹。”
阮琨宁斜睨他,一脸的不可置信,狐疑道:“真的吗?可你刚刚还说是想我呢,现在怎的这么快有一二三了?”
皇帝忽的笑起来,凑近了她,低声道:“还说不在乎我?那你同我计较这一点小事做什么?”
阮琨宁被他一句话梗的牙疼,别过脸去,道:“你当我没问便是了。”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微微笑了,倒是也没有穷追猛打。
阮琨宁最初只顾皇帝的那句酸话,听完了才去细思今日他为何出来,仔细琢磨皇帝方才说的,略微一顿,才奇道:“咦,你方才说,第一个是去见老朋友吗?你在外面,居然也有朋友?”
皇帝这种生物不都是应该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嘛,尤其是这个时代赋予君权高高在上的特点,是以阮琨宁一直以为顶多有君臣之分,却没想到原来皇帝竟还会有朋友,实在是微微吃了一惊。
她表现的有点太过于惊叹,皇帝倒是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也面上再去提那一茬儿,只是道:“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有朋友怎么了,说起来,”他的语气里添了几分感怀,以及岁月流逝的伤感:“认识他确实已许多年了。”
阮琨宁眼珠子转了转,一个问号冒了出来,她问道:“那你的这个朋友,可知道你的身份吗?”
“自然是知道的,”皇帝淡淡的道:“若是连这个都不知道,又如何算得了朋友。”
他这么一说,阮琨宁倒是真的有点好奇皇帝的这个朋友了。
能跟最高统治者做朋友这么多年,真心是不容易,中间的分寸都是要好好把握的,而且看起来更叫阮琨宁佩服的是,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居然还不错。
她顺着第一个目的想到了第二个,这才有些回过味儿来——皇帝也是想来此见一见卢庭州这个老师的。
是了,今日卢庭州也是在此,只是他今日来得晚些,皇帝只怕是还没有见过。
可是再一想,也架不住他先去卢庭州家里走了一趟,是以卢庭州才来晚了,她心里头这个想法一转,也不想憋在心里,便问道:“可见过卢先生了吗?”
皇帝缓缓的将自己两手交叠在了一起,微微笑道:“我倒是想见一见他,只怕他不怎么想见我。”
卢庭州曾经做过皇帝的帝师,这个阮琨宁是知道的,此刻看皇帝神色,也觉得不像是在老师手里头吃亏了的样子。
相反的,皇帝只怕还是叫卢庭州吃亏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有点担心卢庭州:“卢先生教你的时候,很凶吗?”
“能凶到哪里去,”皇帝不以为意的摇摇头,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来,道:“那时候我已经是储君,他再怎么生气也顶多骂两句,不疼不痒,说过去过去了。”
阮琨宁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有点心疼卢庭州,按照古代的规矩,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仅次于亲族,要非常尊敬的角色,可是卢庭州这个弟子的画风明显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别人家的学生都是说打打,说骂骂,学生的父母只怕还不会说什么,只会赞扬的,偏生那时候皇帝是储君,虽说与卢庭州有师徒之分,可是君臣关系却绝对是凌驾于师徒关系之上的,皇帝要是真的顽劣起来,他只怕也没什么好办法。
尤其是按照阮琨宁的经验看来,皇帝年轻的时候,绝对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心里头痒痒的,不怀好意的问道:“可挨过打吗?”
“这个啊,”皇帝皱起眉想了想,忽的笑道:“挨过一次,打的还挺狠,手掌肿的老高,半个月才下去。”
阮琨宁来了想听八卦的心,一脸的好奇,道:“怎么回事呀?”
皇帝倒是也不觉得丢人,仔细思量了一会儿,才道:“那是一个冬日,天气已经是十分冷了,殿内虽是有地龙,却也绝对称不上十分热。他上午给我上课,我去的晚了些,便挨了他阴阳怪气好几句,心里头很是不平。”
说了一半,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他便自己禁不住笑了,停了下来。
阮琨宁虎头蛇尾的听了一半,猫爪子挠似得难受,道:“继续呀。”
皇帝却不打算再说下去了,靠回椅背,懒洋洋的道:“你叫我继续我便继续,我怎的这般听你话?”
阮琨宁哽住了,好半日没说话,皇帝只注视着她,也不肯再出声,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而且,还是越来越尴尬。
总是躲着也不是个事,阮琨宁也做够了乌龟,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主动说说,不叫自己在尴尬的深渊里头越陷越深,有了这个念头,她终于大着胆子从壳子里头伸出了头。
阮琨宁咳了一声,道:“强扭的瓜不甜,哪怕吃了,也是没什么滋味的。”
“我又不想吃瓜,甜不甜有什么要紧的,”皇帝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一手撑住下颌,盯着她,笑微微的道:“我只是……想把瓜拧下来罢了。”
阮琨宁一顿,默默地把头缩回了龟壳儿:“……”你这样没法儿说下去了啊!
在这种时候,脸皮显然是多余的东西,一片尴尬的安静中她笑了笑,有点哀求的道:“说说嘛。”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一会儿,看的阮琨宁有些心惊胆战,他却忽的一笑,道:“真是栽了。”
阮琨宁继续不吭声,保持沉默。
皇帝也不打算继续计较下去了,靠在藤椅上,合了合眼,懒洋洋的道:“那时候外头称得上的天寒地冻,平素只恨不得守在暖炉边,非是什么要事,万万是不肯离开的。可是他啊,身边却总是带一把羽扇,时不时的抖两下,看起来矫情的不行,酸的我牙疼。”
阮琨宁想了想那副画面,也觉得有点喜感,可是刚刚那一点尴尬的气氛还没有散去,也只好绷着脸不吭声。
皇帝似乎没看见她面上的神情,继续道:“若是平日也罢了,偏生我那一日心情不好,又被他阴阳怪气的损了几句,怎么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我找了一把短弓带去了书房外头,把短箭的头上缠上浸了火油的棉花,点着了之后,趁他拿着羽扇摇的时候射了过去……”
他现在说起来的时候肩膀还是止不住的抖,笑完了才道:“那羽扇真是半分都不掺假,一点着,火呼的起了,连带着烧了他一半胡子……”
皇帝描述的画面感太强,堪称是栩栩如生,阮琨宁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才觉得对卢庭州有些失礼,连忙掩住嘴,表达自己对皇帝的谴责态度,义正言辞道:“你怎么这么顽劣,居然对老师这么坏!”
皇帝止住了笑,斜了她一眼,淡淡的道:“能比你对我还坏?”
阮琨宁连忙偃旗息鼓,不敢吭声了。
皇帝却有些歉意,轻轻叹一口气,慢慢的道:“后来,他打完了我气的离宫了,更是连着好几日没进宫,之后先帝才同我说,那是卢先生母亲亲手为他做的,权当一个留念,我这顿打挨得确实不冤。我那时候太年轻,也太不懂事,现在想一想,真不应该。”
阮琨宁看他脸上的歉然,确实是真心实意,也觉得自己方才笑的太不应该,劝慰道:“你不是也挨了打嘛,算是两清了,哎?”
她突然反应过来,有点惊悚的看着皇帝,问道:“你之后没再报复回去吧?”
皇帝斜睨了她一眼,道:“哪里来这样的深仇大恨,还非要报复回去,我气量便这样小么,”他轻轻揉了揉额头,道:“你待我这样坏,可曾见我报复过你吗?”
阮琨宁朝天翻了个白眼,表示拒绝跟他说话。
静默了一会儿,皇帝却忽然笑道:“之前还说你那个三姐姐好骗,可是我看着,你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对于皇帝这句话阮琨宁是拒绝的,她才不承认自己跟阮琨碧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呢,皱了皱眉,道:“说话得有证据才是。”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桌案,上头摆了茶壶与杯盏,皇帝给自己添了茶,又以目光问了问阮琨宁,见她摇头,也将茶壶放下了,道:“你真当卢庭州是什么软柿子,由着人拿捏不成?”
阮琨宁怔了怔,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样说:“这话……有几个意思?”
皇帝靠回了椅背,有些无奈的摇摇头,道:“他说那羽扇是他母亲做的,你居然还当真了?”
阮琨宁有点懵,呆呆的问道:“难道不是吗?”
皇帝哼了一声,看了看窗外,道:“你只看他今日中气十足的样子,便该知晓他是个什么脾性,一点亏也不肯吃的。你那三姐姐之前顶了他几句,他回骂起来的时候,声音大的我在这里都能听见,这样一个人,说是会吃亏,你竟也相信?”
阮琨宁深感这里头套路太深,也不敢轻易再开口了:“……所以说?”
“所以说,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气,加上之前或多或少受我的气,这才顺口编了一个理由,趁机报复回来罢了。”
阮琨宁忽的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他当时径直出了宫,随即说是病重了,连着许久没再进宫,”皇帝哼了一声,道:“先帝叫我去跟他认个错,我去了。过去的时候见他躺在床上像是要不行了,可露出来的那只手还沾着油花儿,哪一个要病死的人还有胃口吃荤腥,不是糊弄人的才怪呢!”
阮琨宁没想到现在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卢庭州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更没想到这里头的套路一个接着一个,叫人防不胜防,她有些怀疑人生的问道:“所以……你真的没报复回去吗?”
“那怎么可能!”皇帝现在想起来脸上还有些得意,微笑着道:“我同先帝说,既然他是因我而病,又是我恩师,传出去只怕于名声有碍,在旁照料一二也是使得的,先帝许了,我也顺理成章的在他家里留了下来。
既然是病着,那荤腥酒肉一概都是不能沾的,我叫人每日给他送清粥淡茶过去,还请太医院专程给他配了药,往里头添了三倍的黄连,再者,既然是病了,那不能起身,只好每日躺在床上养神,便是起来了我也硬是把他按下去,果不其然,不出半月,他完全痊愈了,朝野上下都在夸我有仁孝之心呢……”
阮琨宁:“……那你在一边照顾着不是也很累吗?”
“我为什么要亲自照顾他?”皇帝有点奇怪的看了阮琨宁一眼,道:“我自己手上不是也有伤吗,那些粗活叫内侍去做好呀。”
“……”阮琨宁抿着唇角,她很努力想憋着不笑的,可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可是单凭想象,她也能想到卢庭州那半个月过得有多么郁闷。
她看了看同样脸上带笑的皇帝,道:“你怎么这么……”
她没有说下去,却突然能够明白最开始的时候,皇帝说的那句“我倒是想见一见他,只怕他不怎么想见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她要是卢庭州,有一个皇帝这样的弟子,只怕也是不想再见了。
不过说白了,只能说这师徒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不过是卢庭州被皇帝胜了一筹罢了。
“现在知道了?”皇帝看着她,慢悠悠的笑道:“除去我自己愿意,还没人能叫我吃亏呢,你说,是不是?”(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