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芳菲待尽。西京郊外一处偏僻的尼庵中。
“……我家小姐贵为御史府嫡女,即便是落了难,又岂能与你蔡家做妾?鲁嬷嬷,你请回罢!回去告诉你家少爷,死了这条心!”窗外,奶娘李嬷嬷愤怒的声音传了过来。
“此一时,彼一时。”蔡家那鲁嬷嬷甚是从容镇定,声音优美的侃侃而谈,“贵府老爷已是入了诏狱,不必提了,自是凶多吉少;夫人和小少爷又不知所踪;贵府能做主的,也只有大少爷了!大少爷已是应了,嬷嬷不应,却是无用!”
安解语自睡梦中被人吵醒,心中很是不耐烦。她掀开被子,披衣下床,推门走了出去,“奶娘,我头疼。”她只要一说头疼,李嬷嬷一准儿能住嘴,耳边一准儿能清净。
果然李嬷嬷想起,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怕吵,赶忙闭了嘴,不再说话;鲁嬷嬷则是骤见安解语,一时间有些发楞:这位安姑娘果然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怪不得少爷始终放她不下,千方百计要娶她回家。
要说起新进门的大少奶奶,也算是极出色的人才了,可跟眼前这位比,却还是比不得。鲁嬷嬷心中叹息,红颜薄命啊,这位安姑娘,她本该是大少爷的原配嫡妻,如今却要沦为妾室。
安解语对鲁嬷嬷微笑说道:“我如今无家可归,无父母可恃,以至寄身尼庵,衣食无着。潦倒至此,夫复何言!贵府若真有意,请至我大兄处拿了文书,是婚书也好,是身契也好,只要大兄肯签字画押,我便从命。”
你家要纳妾?好啊,要纳良妾,你们写下纳妾文书;要买贱妾,你们拿了身契在手。只要完成法律程序,我就随你。恶法也是法。我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一向是守法良民。
李嬷嬷脸色微变,鲁嬷嬷却是心中大定:这女人,出身再怎么高贵,再怎么才貌俱全,若真是落了难,失了依仗,也只有认命!像这位安解语姑娘,御史府嫡出大小姐,素日里也是娇生惯养,一旦父亲下狱,母亲、弟弟失踪,也只能任由异母大哥或卖或送,与人为妾。
鲁嬷嬷面目含笑,极是愉悦,“姑娘真真是个识实务知进退的!如此,我这便回府禀告了,和令兄订下文书。”安解语颔首,“甚好。嬷嬷慢走,不送。”
眼见得鲁嬷嬷高昂着头走了,李嬷嬷气得手足冰冷,“姑娘,难不成咱们便这般认了命?”安解语脸上出现淡淡的笑意,看着奶娘静静说道:“我那异母大哥,奶娘还不知道么?最是个眼皮子浅的,蔡家若寻着他,您猜猜他会怎样?”
李嬷嬷急得直跺脚,“那是个没良心没王法的!若是姑娘被他卖了,可如何是好!”安解语笑道:“我正是要他如此!”见李嬷嬷满脸疑惑,安解语笑笑,拉着她的手回到屋中,问道:“两个月前的事,奶娘可还记得?”
李嬷嬷咬牙切齿,“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她的宝贝姑娘,两个月前从京城回到西京安家老宅,准备完婚。甫一回来,安解语的异母大哥安汝成便大为不满,“父亲这些年做京官,从不见他拿钱回家!总说什么京官穷,怎到了嫁女儿时节,便有这许多陪送!”
原来这安汝成从小也不是和安解语一起长大的。安解语和父母、弟弟生活在京城,安汝成生活在老家西京,由祖父母抚养长大,祖父母去世后,安家老宅便是安汝成一人独大。
族兄安汝明父母双亡,由安瓒资助在京中求学,这回是他一路从京城护送解语回的老家,劝道:“想是婶婶拿嫁妆贴补的,也未可知。”安汝成连连冷笑,“她若是有般身家,还用嫁人为继室?”根本不信这份妆奁是继母的嫁妆,认定是老爹偏心,只顾给女儿攒嫁妆,却不拿钱回家,恨得什么似的。
待到了安解语的婚礼,夫妻还未对拜,京中已是传来消息:安解语的父亲安瓒,前些时日入了诏狱,母亲和弟弟,不知所踪;蔡夫人本是端坐着受礼的,听到密报后喝止司仪“停下!这亲结不成了!”安解语若成了犯官的女儿,她可不要这样不吉利的女人做儿媳妇!
宾客一片哗然。这等情形下安汝成且不顾旁的,只叫“嫁妆须还我家!”只惦记着财物。蔡夫人微笑,“自是还你。”命人把嫁妆一股脑还了给安汝成。
众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身材纤中度的新娘,婚礼上有了这样的噩耗,父母弟弟都出了事,自己又被夫家抛弃,还有个不着调的异母大哥,这女子何其薄命!
蔡家是西京大族,安家人丁本就稀少,又只有安瓒一个有出息的,来送嫁的安家族亲眼见亲大哥做了主,也没有旁的话,只摇头叹息而已。内中唯恼了一个有血性的,安汝明脸红脖子粗的跟蔡家讲理,“两家祖辈定下的亲事,岂能说做罢,便做罢?蔡家往后还有信用可言?”
蔡老爷连连叹息,“可惜!可惜!”安家本是一头好亲事,怎么弄成这样?蔡夫人勃然大怒,喝道:“安瓒已是进了诏狱!你安家若知道廉耻,莫连累我家!”
诏狱是什么地方?凡进诏狱的,皆是罪大恶极之人,皆是下场悲惨,再无翻身之日。
安汝明还要跟蔡家理论,这时一个清冽冽的少女声音传了过来,“族兄,这样人家,亲事退了好。”却是新娘已取下盖头,俏生生立在众人面前。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女子!如此风华绝代,如此镇静自若!一直沉默不语,任由父母摆布的新郎官蔡新华,一时间只觉意乱情迷,定定看着新娘,舍不得移开眼睛。
新娘轻抬玉手,解下凤尾裙上挂着的比目佩,轻启朱唇说道:“这是当年家祖答应贵府求亲时收下的信物,如今我安家原物奉还。此后安蔡两家,再无干系。”比目佩交给身旁的媒婆,“烦请转交。”
接下来的事情是一片混乱:蔡家收了比目佩,却不肯放人,因蔡新华对他那好爹娘说了“这样女子,实实放她不下”,蔡夫人宠溺独子,笑道:“这有何难!她父亲眼见得是不成了,她那大哥,眼里只有银钱!多与他银钱,买了来服侍你也就是了。”当即着人与安汝成说,愿以三千两白银为聘,纳安解语做妾室,“三千两白银,打个银人儿也够了。”安汝成动了心,点了头,就在安汝明、安解语即将走出蔡家大门时,被拦住了,安汝明被数名豪奴强行拉走,安解语走投无路,一头撞在蔡家大门口的石柱上。
安汝成见状,唯恐蔡家索还三千两白银,急急的跑了,以后便闭门不出,拒不见客;安解语昏厥未死,任凭蔡新华百般哀求,蔡夫人只是不许安解语进府调养,“不吉利”,又哄儿子,“待养好了伤许她进来。”
安家族人都嫌安解语晦气,不愿收留她。安汝明只好和安解语、奶娘一起寄身尼庵。安解语昏迷许久,醒来后神情淡然,并无激愤,她按住爆跳的安汝明,“我在尼庵养养便好。倒是父亲处极是要紧,兄长回京吧,便做不了旁的,上下打点了,父亲也少吃些苦。”又说自己养好了也要上京,一为看望父亲,一为寻找母亲和弟弟。安汝明也是牵挂安瓒,便安置好了解语,匆匆上京去了。
“解语,你长大了。”临走,安汝明看着从容淡定的族妹,欣慰说道。解语轻笑,“人经了事,自然会长大的。”其实,躯壳虽然还是那个躯壳,芯子却已不是那个芯子。
穿越过来,解语没什么可抱怨的:她是车祸致死。全世界每天有三千人死于车祸,自己只不过是三千人中的一个而已。穿越到这么艰难的环境中,是惩罚自己车开得实在太糟糕?解语想起自己那提不起来的车技,觉得没资格抱怨上帝不公。
李嬷嬷恨恨道:“蔡家,欺人太甚!祖父辈订下的亲事,他们说退就退,也算是西京大族了,做出这种事体来,也不嫌丢人!”
解语笑笑,没说话。其实蔡家退婚,还不算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一头退了婚,一头又要逼好好的官家女孩儿为妾。人家爹只是进了诏狱,还没到最后盖棺论定的时候,太着急了些。
比蔡家更可恶的,是安汝成。再怎么不在父亲跟前长大,也不能听到亲生父亲进了诏狱,还一心只惦记着财物;又能为区区三千两,卖掉异母妹妹。这样无耻的血缘至亲,杀是不能杀,却也不能再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所以要他立下文书。
“这文书无论写与不写,蔡家必不会放过我。”解语笑道:“不如让安汝成白纸黑字写下来,将来可是一辈子的把柄。”
“那,蔡家拿了文书来逼姑娘,可如何是好?”李嬷嬷急道。
“即便没有文书,蔡家也该来逼我了。”解语坐回到床上,双手抱膝,言笑晏晏,“我这伤已是养好了,那色鬼还能忍耐多久?怕是再不答应,这厮要用强了。不如甩出件闲事来拖上一拖,咱们这里也好早做打算。”
“姑娘,什么打算啊?”李嬷嬷一脸迷茫。她是奶妈出身,忠心足够,见识她可没有。
解语微笑,“什么打算?回京城啊,父亲、母亲、小弟,可是都在京城。”本来为嫁人回的老家,如今嫁人嫁不成了,自然是要回到父母身边。
“可是,院子外面有蔡家的丫头守着。”李嬷嬷迟疑道。她一个是怕蔡家不肯放人,另一个还犹豫着,自己和姑娘两个女人家,千里迢迢去京城?
“两个小丫头,不足为惧。”解语笑了笑躺下歇息,这两日可要养好了精神才行。丫头?解语“哼”了一声,握握怀中的剪刀,放心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