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真是委屈你们了。”陆宰刚一回到浚州城便找到玩家们,语气中带着不可抑制的悲愤:“宰已在路上听得流言,吾知晓,这定是主公所传,好让忠臣良将不至于郁郁寡终,也能将官家高高架起,逼迫他支持抗金。只是,这未免太委屈主公,将功劳拱手让人。”
玩家们差点咬掉舌头,欲言又止。
陆宰才刚抹泪,一抬头,看到主公们如此做派,勐然想到什么,身体一激灵:“你们难道……”
十六岁的青霓用力踢了踢八岁的衣衣,八岁的衣衣瞪大眼睛,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你让我上去说?我才八岁!哦……好吧,这人不知道我才八岁。
那行叭……
八岁的衣衣按照私聊里商量出来的计划,不好意思地说:“符钧,你误会我们了,我们一点也不委屈。”
陆宰竟然毫不意外。他颇有点心惊胆战地问:“主公意欲为何?”
随后,八岁的衣衣努力绷着脸,学着大人样子不苟言笑,听说这样会显得更成熟,更可信:“符钧听说过……塌房吗?”
玩家们来自现代,现代优越于古代的地方,除了那些科技,便是信息流通。他们从网络和书本中汲取各种知识,或许实战方面远逊于那些精英,但论及纸上谈兵,绝对比大部分古人更优秀。
——虽然很多时候只止步于理论。
比如,教科书全程手把手教你怎么造反。
造反第一步,发现自己没有势力怎么办?想想《陈涉世家》,怎么拉拢群众站在自己这边,怎么利用迷信造势,怎么让自己变得天命所归。
造反第二步,发现拉拢了一些人但是并不多,势力很弱小怎么办?想想《隆中对》,里面的战略蓝图非常适合小势力暂时避开中原军阀纷争,凭借“天府之国”立足,猥琐发育,滚雪球做大。
造反第三步,立足了要怎么办?想想初中历史,明确告诉你明朝的建立来源于朱元章“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政策。照着这个抄就行。
造反第四步,怎么提升民心?想想《吃水不忘挖井人》里告诉你要为老百姓做实事,想想《难忘的一天》里告诉你要亲切地对待老百姓,想想“打土豪分田地”,想想……
这些可不是常识。
在许多造反人士还在摸索着如何干大业时,你已经可以凭借理论先人一步了。
现在,玩家们就是试图用理论来……哦,不是造反,是用来坑赵构。
“所谓塌房……你可以理解为,有这么一个人,你听说他面对金贼时宁死不屈,痛骂金贼一顿后以身殉国,你非常崇敬他,暗暗以他为榜样,为他写诗词歌赋,为他和对他吹毛求疵的人对骂,还接济他的父母亲人,天天和其他人说他是你的向往。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他没死,不仅没死,还早就投降了金国,什么宁死不屈都是他为了面子放出来的假消息……”
陆宰开始只是微笑且闲适地听,听着听着,笑容渐渐消失,听到“放出来的假消息”,像是有人用刀剜开他的心房,往里面灌进大量冰雪。
他前所未有地快速理解了“塌房”的意思。
“你们想要把官家塑造成一心抗金的形象,让外界对他升起希望,再暴露他和谈的事实,让天下人对他失望?”
“没错!”
理论——还有他们看过的实际桉例,塌房带来的痛苦最容易让人粉转黑。以前有多喜欢,塌房后就有多痛恨。
“若官家当真一心抗金了呢?”
“不可能,狗改不了吃屎。”
“咳咳!注意言辞!”
“我觉得赵构很难放弃和谈。”历史上岳飞打出来大好局面都不能让赵构硬气起来,他们何德何能改变赵构。“不过如果他真的装出抗金样子,对如今局面也是好事,我们人手还是太少了。”
这话说的不像主公,主公不下手则矣,一下手绝不会让自己憋屈。
“你们还有后手?”
“有啊!这不是还有‘臣构言’?白纸黑字,他抵赖不了。等我们不需要他了,就可以把这份议和表书散发出去。”
陆宰心里突突乱跳。
这一环扣一环,把官家算计得死死的。而且以官家好名声,迫切想要挽回声望的脾性,就算明知是有毒馅饼,他依然会忍不住去咬一口。
“这事不要和旁人说……”
“我们又不傻,我们只和符钧你说。只有你会不在意我们将赵构陷入绝境。”
“……”
陆宰那颗心“冬”地用力一跳,或许跳得太用力,撞在胸膛上,尽是酸酸涨涨。
他说:“嗯,我不在意。”
他的主公便再也忍不住,高兴地大笑起来。
陆宰也笑了,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卷轴,八岁的衣衣问:“咦?这是什么?”
“圣旨。我向官家上奏,请求任命主公为河北西路安抚制置使。”
至于哪个主公……无所谓,反正主公们相互信任,好得简直像同一个人。
“安抚制置使?有什么用?”
“官家原先不是打算放弃河北么?某前往扬州便是打算说服官家,大河无法作为天险,能被攻破第一次第二次,就能被攻破第三次,不如设置军镇,作为国之屏障。官家认为某此言老成,遂任命主公为河北西路安抚制置使。有了这个职位,我们就可以随意经略河北西路,招兵养兵,自行创置新军,还可随意分配田地,发展贸易,干预税赋……”
陆宰细细说了成为安抚制置使的好处,瞧着主公脸上满是不以为意,便说得更加明白些:“有了这个职位,咱们在地方捣鼓这些便是师出有名,往后也不怕有人借机生事。许多时候,还是有个名头更为方便,也不怕被打为反贼,导致腹背受敌。”
玩家们恍然大悟。
明白了!就是先占据道德制高点,他们还在发育期,在没有明确扯旗子和朝廷对着干前,需要这个名号来挡一挡风波。
“不愧是符钧,想的就是周道!”
陆宰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对这话只是微微一笑。
玩家们新上任安抚制置使,生活也没有因此发生改变,对事对人一如既往。
一晃就是第二年五月。
“婆婆,你家鸡腿真好吃!”
民居里,十六岁的青霓将鸡腿肉啃得干干净净,摸了摸肚子,打个饱嗝。
婆婆慈爱地看着玩家:“还够吃么?我再杀一只鸡?”
“饱啦!谢谢婆婆!”
“这块肥肉不吃?”
十六岁的青霓疯狂摇头:“腻!本座喜欢吃瘦的!”
婆婆也摇头:“肥肉多好哦,我从小儿时候便做梦天天能吃肥肉,到现在也没变。还是你们这些小孩挑食,我小孙子也爱吃鸡腿,家里养了几十只鸡,都不够他吃。”
少年挠挠脸颊。
天天吃肥肉……这有些难办。
他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看到老人大把年纪,蹒跚在肉铺前买肉,那屠夫居然压秤,缺斤少两,欺负老人眼神不好。他当时一个热血上头,冲上去拆穿这件事,老人很感激他,一个劲道谢,谢着谢着,不知怎地就稀里湖涂和人回了家,吃了人家一只大肥鸡。
“后生明日要去送粮?”
“嗯!抓阄抓到本座了。”
婆婆便又细细叮嘱少年注意安全,还摸出来一个小罐,说里面药草涂在身上防蚊虫,很好用。
“不用不用!本座可是天神下凡,响当当的人物!区区小蚊子哪里敢近身!”少年趾高气昂,神气十足,然后“啪”地拍死一只趴手背上吸血的蚊子,手都拍红了。
十六岁的青霓:“……”
婆婆笑着把小罐塞给他:“那你就当是给老婆子我试一试这药草管不管用,若是管用,老身也能拿出去卖钱。”
少年当即拍胸:“这个没问题!”他转头四看,好奇:“婆婆,饭点都过去了。你家人怎么还没回来啊,你那小孙子呢?”
婆婆拿出新的药草罐子,从里面勾出药膏,握起少年手,在蚊子包上面细细涂抹:“他们啊,他们都被金贼拉走,攻城时被推去最前面,都没能活着回来。”
“……”十六岁的青霓下颌勐然收紧。
“后生,送完粮食还过来老婆子这里吗?”
“来!”
“好好好,老婆子家里好多鸡呢,这两年从几十只养成上百只,一个人也吃不完。”
将少年送走后,婆婆倚在门口看他步伐轻快,一跳一走模样,露出怀念:“真像啊……”
……
“痒痒痒痒——”
“你看看你,在山上到处跑,身上全是鼓出来的包。”
“我错啦,婆婆,你别念,我快痒死了!快帮我抹一抹!手臂要!肚子要!脖子!还有脖子后面!”
“好好好,我帮你……”
婆婆拿手一摸,手上全是冰凉,迷迷湖湖睁眼,才发现是场梦。小孙子没啦,什么都没啦。
口干舌燥,爬起来去拿瓦罐,下意识张口要喝水,临到头才反应过来,今天忘记打水了。
厨房中好像还有冷粥……
婆婆又将瓦罐放下,蹒跚着走到厨房,颤颤巍巍点蜡烛,烛光一照,发现厨房里多了一缸水,用盖子好生压着,干干净净能喝,旁边是七八捆木材,一大袋新米,就连垒在灶旁的碗都被人洗了。
从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后,厨房中第一次被塞得满满当当。
老人嘴唇颤抖:“阿孙……”
是你回来了吗?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