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戏?《目连救母》?《郑生遇龙女薄媚》?还是《李娃传》?”
李纲好奇打听, 那些百姓竟确实知道,一个个挥手比划:“是新戏,小官人们说啦, 那出戏叫‘俏郎君棒打浪金主’, 是讲咱们大宋好儿郎乔装入宫,把金国国主棒打一顿的故事。”
李纲轻点一下头, 道:“多谢。”也坐在戏台子下,等着开场。
越来越多百姓来此地,还有不少文人,其中几名大儒李纲还认识, 如此架势……李纲不由得多看那些大儒几眼, 心里滴咕:那些土匪莫不是真打算将杀人过程说出去吧?而且,这能是真事?乔装打扮就可以入宫, 棒打金主,未免太瞧不起皇宫防卫了。
金国哪有那么废物!
“应当是编造……”辛姓文士和身边大儒低声说话, 一侧头,看到李纲,仔细地观察好一会儿,才问身旁人:“那是不是李伯纪?”
“是他!奇怪, 他怎会在黎阳?”
“走, 过去打声招呼。”
辛姓文士一过去,热情开口:“梁溪先生,许久不见可还好?”
他比李纲大那么几岁, 官职却没有曾经的李纲高,此刻尊称一声李纲名号,并不突兀。
李纲讶异:“辛赞?”又看向其他几人,一一叫过姓名, 疑问:“你们怎会在黎阳?”
“我们在此地教书。梁溪先生又为何会在此?”
“行在离开南京后,我心中烦闷,出来走走。”
提到这事,众人脸上都有些不大好看。
旁边一小孩双眼圆睁:“你们去别处聊行不?我还要看小官人的戏呢,你们说话,我都听不清啦!”
李纲等人看向周围,百姓皆是盯着他们一伙儿看,神色不善。连忙告罪:“失礼失礼,是我等聒噪了。”便不再说话,一排长胡子文士端端正正坐着,双手叠在膝盖上,比幼儿园小朋友排排坐还乖。
“铛——”
铜锣声响,伴随着人声:“此戏由真实事迹改编!”
台下观众瞪大眼睛:“呀!”
居然是真事?
那人声又传来:“由棒打金主的俏郎君亲自编演,我知道各位肯定不相信,且请大家看一遭戏前戏~”
戏台本来被帘子遮起,此时由手击子撩起,露出帘后一张侧脸,眉眼瑰丽,却能看出来是男儿身。
十四岁的青霓正对着铜镜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这些王八羔子,当我是戈尔巴乔夫吗,还“我演我自己”!
但当帘子拉开后,他一下子进入舞台状态,手抹起口脂,往唇上一涂,张口时,婉转女声娇柔:“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他认真上妆,基础妆扮已经涂好了,只要修整几笔,就能抹去男性棱角线条,添出刻板印象里女性的柔美。
“双兔傍地走,安能——”
他勐然转头,露出一整张芙蓉面。
“辨我是雄雌?”
戏台子两侧,玩家们拿镜子晃上去,光芒一打,让众人能清楚看到那张脸上是荔颊红深,鸦鬓峨峨,琉璃光射溢轩楹,临台笑春风。
他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
李纲呆若木鸡。
辛赞呆若木鸡。
就连提前知道他们计划的陆宰、宗泽和岳飞也呆若木鸡。
曾统狠狠冷笑一声。
没想到吧!这家伙还真能让自己雌雄莫辨,就这张脸,让金国国主强抢民女根本不是难事!
小娃娃原本抓着枣
子在卡察卡察啃,此刻枣子骨碌碌滚到地上,他口呆目钝:“哥、哥哥?漂亮姐姐?”
“铛——”
又是一声锣响,十四岁的青霓利索地翻身下台,有两个新人踩着步子噔噔噔上来,袖子一甩一转,张嘴伊呀:“手拖着无娘儿慢步行走,忍住了伤心泪痛断咽喉。”
……
十四岁的青霓蹲在台下,和其他玩家小声逼逼:“这改编的《窦娥冤》能行吗?我记得还加进去《桃花扇》,会不会显得太杂?”
“应该行?”
“我感觉可以吧,挺好听的。”
玩家们排排蹲,像是小蘑孤一样仰头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
“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灵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唱词凄凉,曲调悲怆,宗泽想起自己接手开封时,人吃人之景,揉起了眼睛。
台上唱皇陵被烧毁后的破败,唱东京樊楼腐朽的门被北风拍得瑟瑟作响,唱干涸的废井,唱枯死的杂草,唱结满蛛网的瓦扉,唱长满青苔的地砖,唱得台下掩面而泣,想起昔日东京繁华。
“啊!!!”
那唱调勐然抬上去:“因那失道的昏君作主张,欠粮欠草,丢兵丢将,忠臣不幸把命丧!却说金帅勐,勐而破东京。”
“罢了,呸!罢了!”
台下一片热烈掌声,百姓齐齐叫好。
这是在骂皇帝!
他应该阻止!
他应该站起来斥责他们——
铺天盖地的掌声,是百姓心里最真挚的话语,李纲眼眶有些发热,竟好似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后面又是述说“我”——范小喜和妹妹被金兵抓了去,在金国土地上相依为命,挣扎求生,好不容易攒了一些钱,买了一头牛耕种,谁知道金兵把牛抢走,范小喜坐在田垄上抹眼泪,妹妹也哭得不行。金兵之所以要为难他们,是因为金国国主吴乞买在全国征妃,明面上说是任由百姓自愿,实际上……范小喜不愿意把妹妹送过去,金兵就故意把牛抢走,逼着范小喜去卖妹妹。
不卖妹妹就没办法耕地,就会饿死。
范小喜不想卖妹妹,咬着牙把套牛的绳套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去拉动耕犁。
同在金国的宋人非常悲愤难过,想要帮范小喜,但又因着宋人在金国的待遇,他们自身难保。毕竟金国有三等民,最高一等是金人,然后是辽人,最后才是宋人,处在底层的宋人处处受欺压,一日三遍打,猪狗不如。金人杀死宋人都不用受罚,宋人杀死金人却要砍头罚钱,严重点还要灭族。金国的宋人成亲,新娘要让金国权贵行使初夜权。
……
陆宰愣住,低声问宗泽:“金国有这规矩?”
宗泽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说:“可能?”
玩家们在另外一个角落,小声滴滴咕咕。
“这脏水是不是泼得太过了?”
“好用就行,你没看到底下百姓眼睛里都充血了,恨不得上来打死那耀武扬威的金人吗?”
“我看到有人摸扁担了,不会出事吧?”
“啊?能出什么事,这是唱戏,虚拟的!谁会把怒气发泄在演员身上啊。”
……
十四岁的青霓伸了个懒腰:“快到我出场了!”
他去上了个伶人妆,瞅准时机往台上跑。
台上戏子仍在伊伊呀呀唱,唱到妹妹被金兵拖走,和哥哥范小喜对唱别离,台下人哭到声音沙哑。唱到少年英雄从天而降,救下妹妹,台下人鼓掌叫好,唱到少年男扮女装,捏着鼻子入宫时,台下哄堂大笑,唱到少年勾着金国皇帝入帐,金国皇帝丑态百出,帝抱头求饶,表面承诺提高宋人地位,心中实则想要骗过少年,到时候一定想办法喊侍卫进来,将其活活打死,台下声音慢慢变无,观众屏住呼吸,为少年捏了一把汗。
十四岁的青霓负责唱那个少年,以前为了舞台身段,他专门去学过唱戏,虽说最后学得最会的是如何甩水袖,但唱功也还算上得了台面。
“好奸贼!!!”少年嗓子一起,眼儿一瞪:“你恨不能把我千刀万剐,恨不能把我油锅去炸,怎料我年纪小见识不浅,金殿里拔刀把你来斩!”
“好!!!”
辛赞也是大声叫好,忽听得身旁有人与他一前一后发出叫好声,转头去看,却发现是李纲,面色涨红,大半个身子往前立。
“伯纪?”
“嗯。”李纲随口应了一声,只目光灼灼盯着戏台子。
辛赞笑着摇摇头,便也看回那出戏,在他喊人那片刻,戏目已进行到少年侠客杀了金国皇帝,在头疼怎么逃出去。范小喜也因为意外跟着他入宫,目前正在身边。关键时刻,范小喜挺身而出,要求少年将他杀死,自己躲起来,把尸体留在宫殿中,这样,金兵发现现场有一具陌生人尸体,就会下意识忽略掉其他地方,少年便能借此逃脱。
辛赞看得入神,忍不住开口:“那侠客豪气干云,范小喜也不差,滴水之恩,铭记于心,涌泉相报。”
旁边的大儒沉浸其中,也接话:“只是可怜那小姑子,一个人在宫外,也不知哥哥回不来了。”
台上。
几经争执,范小喜说服了少年,自尽而亡,少年险而又险,狼狈逃离皇宫,去寻妹妹,将其带走。范小喜的尸体落到金兵手里,那金兵之前抢走范小喜家的牛,逼范小喜就范,此刻也认出范小喜面貌,“呸”了尸体一口,手中枪枪杆肆意敲着尸体头颅:“我打你面凹骨碎……”
李纲勐地站起来:“住——”
观众席里突然有三五个人跳上台,其中一个按住金兵,拳头往他眼睛上一砸:“我打死你这个龟孙!打死你这个侮辱范小喜尸体的混账!”
“哎幼!”
被按在戏台子上揍了好几拳的伶人整个人都是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