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有人过来传话, 道是霍青行来了。
阮妤便掀了帘子从里头出来,站在荣寿堂外等人。
此时正值黄昏,薄暮还未彻底落下, 她抬头,能看到天空被晚霞劈成两半, 一半是趋向昏沉的深蓝色,一点点,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昏暗, 像是要把整个天空都拉到黑暗中, 再把银河掀出来。一半却像是美人脸上的胭脂,从深蓝色的那端一点点逶迤开来,照亮了半个天空,也照亮了这还未点起灯笼的阮府后院。
阮妤站在门外, 身后是大开的两扇红色漆门,两盏崭新缀平安结的大红灯笼在她头顶随风飘荡, 而身前却是修葺得十分精美的花园。
这时日,紫萝花开得正好,随风一吹,犹如紫色的瀑布。
万事万物都是好的。
她身旁站先前同她一道出来的岁秋, 见她目光一眨不眨看那条夹道, 岁秋不由低声笑她,“不过才半日没见, 您倒像是隔了三秋一般, 亏得老夫人没瞧见,不然指不定该怎么笑话您呢。”
阮妤笑笑,没答话,依旧翘首看远处, 她跟霍青行是才分别半日,也并非第一次带他见祖母,的确不该如此紧张。
可毕竟今日与以往不同。
今日他不仅是以她未婚夫的身份来拜见祖母,更是以故去丹阳郡主之子来见他的姑姥姥。
若说血缘情分,他与祖母才是真血亲。
她如此迫不及待且如此激动,不过是高兴霍青行又多了一个真疼爱他的亲人。
而且岁秋还有一话说错了。
若非怕落人口舌,此刻站在这处的,远不止她。
岁秋本也只是调侃,不必她答,而且见她这般,她心中也高兴。她要虚长阮妤几岁,也算是看阮妤长大,想她从前行坐得体,完美到几乎挑不出一丝差错,却也让人觉得疏离。
哪像如今?
爱说爱笑,鲜活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喜欢,这位霍公子还真是有本事,岁秋中如此感慨。
“来了。”
身后小丫鬟轻喊一声。
阮妤本就一直看那处,自是第一眼就瞧见了朝这走来的霍青行。
他一身苍青色圆领长袍,腰上坠的玉佩荷包还是她从前送给他的那一份,两侧花叶繁茂,而他走在其中却不沾半片,头顶艳光斜射,他被晚霞笼罩,步子是一贯地从容。
霍青行也瞧见了阮妤。
原本温和的眉眼在瞧见站在大红漆门外的紫衣女子时,眉眼立时含了几分笑,没说话,只到近前谢过为他引路的小厮才看向阮妤,温声,“进去吧。”
阮妤自是笑应好,想和从前似的去牵他的手,又想他那副古板性子,索性一笑,“进去吧,祖母等你许久了。”
霍青行应好,同她一道进去。
岁秋见二人并肩,更是笑容满面,并着其余几个小丫鬟落后两步,簇拥着他们二人往里头走。
荣寿堂外没一会就空了一通,只余刚才给霍青行引路的小厮还呆站在原地,小厮不过十三,因得机灵,平日便专做引人送客的活,在阮府几年也算是见过不少贵客,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真挚的道谢,一时杵在原地忘了离开,等终于回神抬头,只瞧见两个离去的身影,那两个身影,一个颀长挺拔如青竹,一个纤秾合度如牡丹,青竹清贵,牡丹孤傲,本不该长在一处,可小厮远远看却觉得他们实在是般配极了。
他目露惊艳之余,中也不由称叹一句“郎才女貌”。
最初阮小姐定下这门亲事,阖府上下,谁不私下说道几句“可惜”,叹她低嫁。
也是,原本阮小姐定得可是忠义王世子,如今却只能嫁给一个没了双亲的读书人,那会西院那位小姐可没少笑话阮小姐,说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在这样的大事上昏了头。可随着时日越长,这些声音却是越来越少了,到如今更是钦羡居多。
先不说这位霍公子连中二元,还被庄相赏识,便说这位霍公子的品性相貌,那也是万里挑一,便是比之那些王孙贵族也是不差的。
更何况他待阮小姐还是这样的千依百顺,几回见面都能见到他温柔妥帖的一面。
嫁夫婿不就图个快活顺意?
门第再高,若活得不自在,也是憋屈,倒不如像这样事事皆由自己说了算。
想到刚刚那一声温和的道谢,小厮挠了挠头,竟比从前得了那些贵人的赏还要高兴,咧着嘴走开了。
可也没走出几步就瞧见了站在夹道隐于园中望这处的阮云舒。
“大小姐。”他连忙敛了笑,跑过去给人请安。
阮云舒眨了眨眼,回过神,目光落在面前的小厮身上,见他眉梢还隐一份笑,柔声问道:“怎么这么高兴?”
她在下人堆里是一贯地温柔,小厮也不怕她,笑答道:“只是觉得霍公子脾气真好,阮小姐嫁给他真是好福气。”说完觉得这话不对,又摇摇头,“不对不对,阮小姐也好,他们是……”
到底没读过多少书,小厮想了半天才眼睛一亮,喜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吗?
阮云舒想到前世两人的结局,中不由嗤笑一声,面上却不显,仍是那副温温婉婉的模样,和人话别一句便转步朝自己院子走去。
她这一路还是得路过刚才的花园。
先前在这神惊震的阮东山早不见人影,不知道是继续出去应酬了,还是做什么去了,阮云舒也不在意,继续一路穿花拂叶往前慢慢走。
脑中思绪却没有一刻是断的。
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醒来,上辈子她被阮妤揭露杀害阮老夫人的事,差点没被阮妤直接弄死。
她尤记得那是一个冬日。
连下了几日雪,地上的积雪直接漫过了人的腿,她被人绑到了阮妤的别院,那个女人坐在铺着绣着富贵荣华软毡的太师椅上,华服高髻,金钗摇曳,膝上还盖用上好白狐皮制成的毯子,两只修长的手轻轻交握,掌下底下是一只手大小的手炉,垂一双淡漠至极的眼看她。
她旁边的高案上放着一碗冒热气的药,气味熟悉,令她闻之色变。
而她——
她被几个婆子按肩膀跪在雪地中,半身都陷进了雪中,拼死挣扎也挣不脱。
明明她才是王妃,一品诰命,人人钦羡仰慕的忠义王妃!可每每碰到阮妤,她总是卑微得一如最初见到她时的模样。
只是最初见到阮妤时,她是自卑大过恨意,而那会却是恨意滔天之余还夹杂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阮妤竟真敢杀了她!
阮云舒记得她那会又怕又恨,跪在雪中像个疯子似的又吼又叫,可坐在廊下的阮妤却只是目光淡淡地看她,连与她多说一句都不愿,只朝身后下人递了个眼色,便立刻有人端汤药向她走来。
如不是徐氏及时赶到,只怕那日她真就要死在阮妤的手中。
可活的境况实在也没有好多少。
杀人的事被揭露后,她又被徐之恒知晓当日两人睡在一起的真相,徐之恒本就不喜她,那之后更是厌弃了她,当日就驱马离开了长安。
萧氏中愤恨她以这样的手段进了王府,害了她的儿子,对她动了一顿家法给了她一纸休书,把她赶出王府不说还四处散播谣言。
从前人人钦羡的忠义王妃就这样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她想回家,可徐氏那会被她气病了,整日昏昏沉沉,根本管不了事,阮东山怕开罪徐家和霍青行更是不敢让她回家,她刚到家门口,下人就把门关上了。
至于她那位好弟弟就更加不用说了。
他一向只知道为阮妤奔前走后,哪里记得她才是他的亲生姐姐,知道是她害死祖母,又是她屡次陷害阮妤,阮靖驰差点没把她掐死。
到底是怕徐氏知晓后病情更加严重,勉强留了她一命,却让人把她送进清水庵中,不准她离开一步。
说是思过,实为禁闭。
起初清水庵的人念在她的身份对她还算客气。
可时日一长,发现根本没有人来看她,便知她是被家族抛弃了,那些平日口口声声唤着慈悲道佛号的人一个个立刻变了面孔,使唤她做这做那不说,动辄还一顿打骂。
她在那清水庵中还没待上一年,就被人活活折磨死。
似乎还记得死前藤条打在身上的疼痛,阮云舒双目微沉,握着帕子的手也一点点收紧,红唇也慢慢抿成了一条直线。
此时夜幕降临,头顶那片艳丽的晚霞也终于被黑夜所取代,银河迢迢,她却感觉不到一丝亮光,甚至于两旁的灯笼对她而言也恍如鬼火一般。
死过一次的人终究是不怕这些的。
阮云舒在原地闭目一会,再睁开眼时,双目就变得平静了许多,脚下步子依旧不紧不慢,唇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
她知道阮妤和她一样。
怪不得这一世她怎么都比不过她。
不过没事,如今她回来了,她曾经遭受过的那些痛苦、屈辱,这一次,她要让阮妤也一一体会一遍!
想到今日堪破的那桩秘闻,阮云舒目光微闪。
阮东山尤在怀疑。
她却因为曾经做了几年的忠义王妃,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闻。
怪不得上辈子萧氏这样惧怕霍青行,每每瞧见都会梦魇,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上一世她未曾多想的事,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阮云舒红唇微翘,因为落水还没有彻底将养好的脸色在夹道两旁灯笼的照映下,犹如破土而出的亡魂,惨白骇人。
夜路很长。
她却心情很好的踩着那诡谲的灯火,两片红唇微张,竟还轻轻唱起了歌谣,伴随着她腰间的那串铃铛,在这空无一人的院子,实在是吓人的很。
……
“阮东山刚刚看到你了?”认亲之后,一向矜贵自持的阮老夫人大哭了一场,这会由言嬷嬷扶着进去梳洗,阮妤便在外头陪着霍青行说话。
见他这副模样,猜想一番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霍青行也没瞒她,点点头,若是阮家其余人,他倒是不担,只这位阮大人,他曾听庄相批他“无才无德还高气傲”,还叮嘱他少与他来往。
也不知他猜到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事。
相较霍青行的担,阮妤是一点都不担,笑宽慰道:“不用担他,回头祖母会交代他的。”
这人虽然没多少本事,却是最知道趋利避害,谁的利益最大,就跟谁,他若知晓霍青行的身份,只怕奉承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得罪他?
她担的是另一个人——
刚刚和岁秋出去时,她问了不少关于阮云舒的事,知她落水之后便一直养在房中,与从前并无什么差别,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那时候阮云舒看过来的目光,黑漆漆的,沉得像是永堕地狱的人,使她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压抑。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可阮妤还是牢牢记住了。
若只是她眼花多想,也就罢了。
可如不是,有些人还真是不能轻易放过了。
这辈子她对阮云舒放之任之,不过是因为阮云舒还没做什么,但如阮云舒和她一样,有些事情就不是这般算了。
阮妤本想趁今日在阮府让阮云舒过来一道吃饭,也好趁机打探一番,但念及今日是祖母与霍青行团聚的日子,想了想,还是作罢。
没必要为了这样的人,乱了这番祥和。
何况便是阮云舒真的重,她也不怕,这一世她拥有的东西比上一世多多了。
“怎么了?”
霍青行见她垂眸拧眉,轻声发问。
阮妤本想如往常一般说“无事”,但见他拧眉担忧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没打算隐瞒,只是外头传来阮靖驰的声音,这才低语一句,“回去再说。”
霍青行也没意见,轻轻应了声好,在阮靖驰进来时和阮妤一道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