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隆祐太后乘黑竹舆,带着四位老内侍出宫,在御楼前换肩舆出去见苗傅等人,几位执政大臣紧随相护。苗傅、刘正彦见了太后倒是相当恭敬,拜倒在舆前道:“如今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百姓无辜,望太后为天下百姓做主。”
太后正色道:“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等佞臣,更改祖宗法度,又用宦官童贯挑起边界纠纷,所以招致金人入侵,养成今日之祸,但这与当今皇帝有何相干!何况皇帝圣孝,并无失德之处,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现在又已将两人罢逐,统制难道不知么?”
苗傅仰首高声道:“臣等已议定,决定请皇上禅位,岂可再犹豫!”
太后道:“老身可依你等所请,且权同皇帝听政,但皇帝禅位之事不必再提。”
苗傅等人仍然不肯罢休,坚持要立皇子,让赵构退位。太后频频摇头,道:“国家太平之时,此事尚且不易行。何况如今强敌在外,皇子又这般幼小,绝不可行。实在不得已,也应当与皇帝一同听政。”
刘正彦见她口气毫不松动,不免有几分恼怒,干脆站起来,几步直走到太后肩舆前,冷着脸道:“今日大计已定,有死无二,太后还是早些答应为好。”
太后见他嚣张至此亦不再和言说话,重重一拂广袖,怒道:“而今强敌压境,国势岌岌可危,你等不齐心协力辅助皇帝振兴国家,反而为争权夺利而挑衅内讧,企图更易君主!皇子才三岁,而老身以妇人之身,坐于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令天下!敌国听说了,岂不会转加轻侮、乘虚而入?”
太后平日一向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如此盛怒众人皆是首次目睹。苗傅、刘正彦被她斥得悻悻地无言以对,但要同意她的主张却是决计不愿的,于是再度跪下号哭着反复请求,太后却始终不听。苗刘二人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双手当胸一拉,扯开上衣,向众人高呼道:“太后不允我等所请,我们便解衣就戮!”摆出一副解衣袒背的架势,圆瞪双目盯着太后。
太后见他们如此威胁也并不动容,摇头叹道:“统制乃名家子孙,岂能不明事理?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终于按捺不住了,挺身欺近,挥手一指身后万千兵卒,愤然厉声道:“三军将士,自今日早晨至今尚未用饭,此事拖而不决,只怕会发生别的什么变故!”然后又盯着朱胜非道:“相公为何一言不发?今日这等大事,正需要大臣做决断。”
朱胜非默不作声,不敢随意表态。这时颜岐从赵构身边赶来,走到太后面前低声奏道:“皇上令臣奏知太后,已决意从苗傅所请,乞太后宣谕。”太后听说后双目盈泪,但仍是摇头,始终不允。苗傅等人见状继续出言逼迫,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
朱胜非恐如此耗下去太后会有危险,忙请太后退入宫门,登御楼去与赵构商议。赵构一见太后当即迎上去搀扶,两人相顾垂泪。须臾,赵构一拂前襟跪于太后面前道:“母后,如今杭州三军尽在叛臣掌握之中,连宫中禁军也听命于他们,非是臣无心抗争,实在是受制于人,毫无反抗之力。事已至此,臣无可奈何,只能禅位于皇子,如此方可保江山不易姓。请母后暂允苗傅所请以缓局势,平乱之事待日后从长计议。”
太后亦知当前形势的确如赵构所说,苗傅等人掌握三军,若不答应他们请求,他们若不管不顾起来,随时可以弑君篡位。只是要自己亲口答应叛臣所请让赵构退位,于情于理都是绝对不愿接受的。一时悲从心起,拉起赵构紧握他双手,不禁双泪零落如雨。
朱胜非此刻也流泪对赵构道:“叛臣谋逆至此,臣身为宰相,义当以死殉国,请陛下准臣下楼面诘二凶。”
赵构摆手叹道:“叛臣凶焰嚣张,卿前往斥责必不能全身而退。他们既已杀王渊,倘若又害了爱卿性命,国人将置朕于何地!”遂命朱胜非拿四项条件去与叛臣商议,若他们答应自己便可降诏逊位:一、皇帝禅位后大臣要事皇帝如道君皇帝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二、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三、降禅位诏书后,所有军士要即时解甲归寨;四、禁止军士借机大肆劫掠、杀人、纵火。
苗傅等人很快答应了赵构的要求,于是赵构看看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李邴,疲惫不堪地朝他点点头,道:“烦卿为朕草禅位诏书。”
李邴惶然出列,跪下奏道:“此等大事臣实难胜任,还是陛下御笔亲书较妥。”
赵构深叹一声,命人取来笔墨,勉强提起精神,就坐在那张没有褥垫的冰冷御椅上亲笔写下了自己的禅位诏书:“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庶几消弭天变,慰安人心,敌国闻之,息兵讲好。”
写完掷笔于地,命人下楼宣诏。在目送太后乘竹舆回宫后,赵构不再理众人,徐徐下楼,在宫外军士震耳欲聋的“天下太平”欢呼声中一步一步地徒步走回了禁中。
皇子赵旉随即嗣位,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尊赵构为睿圣仁孝皇帝,赵构被迫移居显宁寺,此后显宁寺改称睿圣宫,仅留内侍十五人供职。苗、刘等人以小皇帝的名义颁诏大赦,改元明受,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太后将内侍蓝珪、曾择等贬往岭南诸州,苗傅仍不放过,遣人将他们追还,一律杀毙。
移居睿圣宫后的赵构名为太
上皇,实为阶下囚,苗傅派兵严守宫门,不许他及妃嫔出宫一步,便是赵构要前往禁中向太后请安也不可。赵构终日郁郁,情绪低落至极,自闭于一室,一连数日不见任何妃嫔。
某日夜间,明月悬空,玉宇无尘,淡淡莹光窥窗入室,不觉盈满半室。那时赵构烦闷难安,无心写字读书,见月色清澄,索性启门出去散步于花间月下。
信步走到后面庭院,却见一人在院内焚香,对月祷告。夜已深,风冷露重,她却独自一人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念念有词地祈祷,久久亦不动分毫。
赵构悄然走至她身后,听见她反复念道:“请上天保佑官家,早灭叛臣贼子,平乱复辟,中兴大宋。若此愿达成,婴茀甘愿减寿十年……”
“你这样做又有何用?”赵构在婴茀身后开口道。
婴茀先有一惊,待回头见是他立即欣喜而笑,一福问安。
赵构不理她,继续道:“朕的母亲以前亦有焚香祈祷的习惯,但祷告了半辈子,上天却丝毫不垂怜于她,不但得不到父皇的眷顾,反而受国难所累,至今仍流落金国难回故土……事在人为,不要把希望寄于天意上,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拯救自己。”
“官家说得自然不错。”婴茀低眉轻声道,“臣妾自恨作为有限,不能为官家分忧,因此想焚香为官家祈福……是否真有天意一说,臣妾不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臣妾便要一试。臣妾相信,只要真心祈祷必会有所助益。”
赵构淡然一笑,问:“这样的事你以前做过么?上天可曾答允过你的请求?”
“有!官家,有的!”婴茀双眸一亮,看着他略有些激动地说,“官家当初出使金营时臣妾也曾每日焚香祈祷,结果官家真的平安回来了。”
赵构愕然:“出使金营时?那时你便认识朕了?”
婴茀脸一红,便敛首不语。赵构随即自己想起了:“哦,你跟朕说过,第一次见朕是在朕蹴水秋千之时。”
婴茀十分羞涩,保持沉默不再接话。赵构亦无语,独自仰首望明月,少顷吐字分明地决然说道:“朕即位以来在用人上犯了不少错误,以致文臣误国,武将叛乱。几番教训之惨痛朕必会铭记于心,若上天给朕一次复辟的机会,朕将牢牢掌握住手中之权,驾驭好朝中之臣,永不让他们僭越作乱。”
他那时实岁尚不足二十二,但眉宇间已沉积着一片超越他年龄的沧桑痕迹。他像以往不悦时那样紧抿着唇,这样的神情与他幽深眸中映出的光相融,使他看起来坚毅,然而含有一丝冰冷的锐利。
婴茀靠近赵构,依偎在他身侧,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再闭上双目,透过他手上冰凉的皮肤默默感受着他体内血液的奔流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