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元年四月庚辰,隆祐皇太后孟氏崩于行宫之西殿。
赵构哀恸甚久,下诏曰:“隆祐皇太后应行典礼,并比拟钦圣宪肃皇后故事,讨论以闻。朕以继体之重,当从重服。”命大臣要按当年向太后丧礼规模为隆祐太后治丧,自己从重服为太后服丧,并辍朝一月不御正殿。
五月癸卯,经朝中侍从、台谏集议,上隆祐皇太后谥曰昭慈献烈后。
太后平日对宫妃、宫女内侍都宽厚仁爱,宫中之人也对她十分尊敬爱戴,本就因她的逝世而很感难过,又见皇帝竟然哀恸到辍朝一月的地步,更是不敢怠慢,纷纷争相哀哭守灵,竭力显示自己的悲痛之情。潘贤妃与张婕妤更因上回未肯割肉以救太后之事深感不安,唯恐赵构再度追究,便自觉地披麻戴孝日夜跪于太后灵前,每次赵构一出现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然后相应地垂泪掩面,或大放悲声或低声啜泣,就怕他怀疑自己不够悲伤,显得不够孝顺。
婴茀割股后第二天就全身发烫,高热不退,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赵构命人精心诊治后才渐渐好转。待清醒后一听见太后驾崩的消息,婴茀顿时大惊失色,不顾宫女的劝阻挣扎着起身,让人搀扶着自己,强忍着晕眩恶心之感和腿上剧烈的痛楚,拖着倍感沉重的身躯蹒跚着赶去太后寝殿哭拜。
赵构见她这般模样便叹了叹气,温言对她说:“你身体未痊愈,还是回去卧床休息吧,有此心意已够了。”
婴茀却摇头道:“莫说太后是官家母后,即便只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归天之时身为媳妇的我等岂有不来守灵送终之理?”
她坚持留下来跪着守灵,赵构也就由她守下去,但到夜间还是命人强把她扶回居处休息。
柔福在太后驾崩当日亦不禁落下几行清泪,但很快止住,也并不再哭,守灵服丧也按定制行事,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哀伤悲痛,宫人见此略有微辞,她亦我行我素毫不理睬。
元懿太子赵旉薨后,因赵构再无皇子可立,皇储之位便一直空着。绍兴元年六月,尚书右仆射范宗尹奏请赵构于宗室子中择有资质者养于宫中,称储君乃一国之本,一日不立择朝野不安,陛下应早定太子,以安天下人心。
赵构先是沉默不语,在范宗尹再三询问下才开口叹道:“艺祖皇帝以圣武定天下,而其子孙倒不得继而享之,如今子孙零落,其情堪悯。仁宗皇帝无子,便立其侄为储,是为英宗。朕若不为天下苍生计,取法仁宗,何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这大宋天下是太祖赵匡胤创下的
,但其后继位的不是他的儿子德昭或德芳,而是其弟晋王赵光义。据说赵匡胤临终时夜召晋王入宫,摒退所有宫人与其密谈,谈话内容左右皆不得闻,只遥见烛影下晋王不时离席,似在做逊避之状。最后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赵匡胤竟大怒,随手抓起一旁的文房用具玉斧大力戳地,高声对晋王说:“好!你好好去做吧!”随后气绝身亡。赵光义一脸哀戚地出来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并称太祖临终前是要他继位为帝。大家虽觉此事相当诡异,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便依言当即改称赵光义为官家。另有一说称太祖临终时宋皇后曾命宦官王继隆召自己儿子德芳入宫,王继隆却跑去找当时任开封府尹的赵光义,请他进宫,称否则帝位将属他人。赵光义入宫后宋皇后一见他即知已被王继隆出卖,于是凄然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
这“烛影斧声”之事真相如何已成千古之谜,以后的皇帝都是太宗赵光义的子孙,自然都尽量掩饰淡化此事,不让史官将其写入正史,但后世文人士大夫仍对此心存疑惑,大多都怀疑这其实是一场夺位篡权的宫廷政变,虽嘴上不说,可私下对赵匡胤的子孙却颇为同情。赵匡胤的后代到此时已是默默无闻,隐而不彰了,如今大臣们听赵构竟然主动提起太祖后代之事,立即来了精神,纷纷上书请求立太祖之后为皇储。
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上疏说:“自古为人君者,唯有尧、舜能让天下与贤者,而艺祖(赵匡胤)竟能做到不以大位传其子,圣明独断,实发于至诚。陛下远虑,上合艺祖遗风,实可昭格天命。”另一大臣张守则明褒赵匡胤暗促赵构下定决心:“艺祖诸子并未失德,艺祖舍子而传位太宗,高风亮节,胜过尧、舜数倍。”上虞县丞寅亮更直接地奏请说:“艺祖的后代如今寂寞无闻,竟与庶民一般无二,于情于理均不相合。请陛下于‘伯’字行内选艺祖子孙中有贤德者,以备他日之选,倘若日后后宫再诞下皇嗣,再命他退处藩服。如此,上可慰艺祖在天之灵,下可慰天下人之心。”
赵构阅后感慨万千,遂与秦桧商议,秦桧说:“此事倒也可行,但须择宗室闺门有礼法者之子方可。”赵构颔首道:“那是自然。”签书枢密院事富直柔再问赵构:“若选皇子养于宫中,可将皇子付托给谁养育呢?”赵构答道:“朕已想好了人选。”于是传下令来,派管理宫廷宗族事务的赵令畴于“伯”字行中访求生于建炎元年的宗室子。
这消息很快传入后宫,某日张婕妤与婴茀、柔福偶遇于行宫花园中,便聊起了此事。张婕妤对婴茀道:“官家说他已
想好了人选,大概就是指你我二人了。潘姐姐痛失爱子,想必不会愿意收养别人的孩子。”
婴茀微笑道:“若真如此那我也有些事可做了。自太后崩后宫中沉郁了许多,多一两个孩子气氛也会活泛一些。”
柔福在一旁听着,忽然插言道:“要收养皇子照理说应选与官家关系最亲的才是。父皇的子孙大多在金国,偶有几个流落在民间的也不知所终,但我听说神宗皇帝的两个弟弟吴荣王颢与益端献王頵,有几个孙子在外躲过靖康之难,现在也在江南,官家完全可以选他们的儿子入宫抚养,为什么一定要选艺祖皇帝的后代呢?”
张婕妤与婴茀尚未答话,却听有人冷插一句:“吴荣王与益端献王的后代与艺祖皇帝的后代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是官家的亲生儿子,养来何用?”
柔福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渐行渐近的潘贤妃,便淡淡一笑,说:“也是,吴荣王与益端献王的后代与艺祖皇帝的后代是没什么区别,官家若要选皇子不应以血缘亲疏论,而当选有胆识德行者。若是选来个小孩,亲倒是够亲了,但胆小如鼠,一点点响声也能吓得……”
“长公主,刚才我命我的丫头给你准备冰镇酸梅汤,现在应该已经好了,请长公主随我回去饮吧。”婴茀当机立断地打断柔福的话,没让她说出后面刺耳的字眼,一面拉着她走一面向潘贤妃与张婕妤笑说:“两位姐姐慢聊,我与长公主先走了。”
潘贤妃自然知道柔福想说什么,脸已气得青白,只差没呕出血来。柔福看了看她,又笑了笑,然后跟着婴茀离去。
到了婴茀阁中,婴茀请她坐下,然后四处张罗着命宫女为柔福打扇、洗手,进奉酸梅汤。柔福静静地看着她忙来忙去,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小腹上。婴茀转眼间发现这点,便奇道:“长公主在看什么?”
“婴茀,”柔福缓缓问道,“你入侍我九哥好几年了,为何一直不曾有喜?”
婴茀一愣,尴尬地低头,半晌才轻声道:“这事全凭天意,是婴茀无福……”
柔福摇头,道:“不对。不仅是你,太子死后,潘贤妃和张婕妤也都一直没能怀孕,九哥还很年轻,这很不正常。”
“长公主……”婴茀看了看周围的宫女,近乎哀求地唤她,暗示她不要再讲下去。
柔福便摆摆手,对左右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宫女们应声而出。柔福再凝视着婴茀,又问:“婴茀,为何九哥没能再生皇子,而必须要选宗室子为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