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等的人总不来,那便不要再等他。不等就不会失望,也就不会悲伤。”
说这话时,我七岁。
那日我与母亲在家中后苑绣花,父亲的三五个姬妾坐在不远之处如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闲聊。我本无倾听她们谈话内容的习惯,似乎自记事时起就已开始厌恶她们所聊的琐碎主题。我寡言的性情一半是由我沉静的母亲赋予,另一半,也许是拜她们长舌所赐,让我感到很多时候语言是多么无趣。但那次例外,我竟凝神听了下去。
因为她们谈论的是一位失宠的女人。关于她的身份,姨娘们闪烁其辞,大概是不便公然直说,她们用隐晦的说法代指她或故事中的其他人,这给年幼的我的理解造成了一些麻烦,需借助她们丰富的表情才能勉强听懂:
那女人本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秀丽贞静,嫁的夫婿年貌与她相当且高贵儒雅、才华横溢。夫妻闲时一起吟诗作画观星赏月甚是恩爱,又生下一子,一切仿佛皆如人愿美好无匹。怎奈一场突如其来的飞黄腾达令夫君渐渐离心,他扩大了他所有的收藏,例如书画,例如美女。他的妻开始独守空房,于无边的等待中日益憔悴消瘦,而这样的结果更使挽回郎君的心变得毫无可能。
虽失去丈夫的宠爱,她正妻的地位还是能使某些人心存顾忌,于是对她进行恶意诋毁,众口铄金,她的夫君开始怀疑她的品行,将她身边所有人送入秘狱严刑拷问,她亦经历了让她倍感痛苦与屈辱的盘问。后来水落石出,还她清白,可她已身心皆疲,从此缠绵病榻,每日却还不忘勉力睁着枯涩的双目,等待夫君的来临。他终究没来,也不会再来,她终于意识到这点,枕着瑟瑟秋雨声,绝望地闭目,在八岁的儿子哀哭声中离世。
我听下去,是因为那女子的经历让我想起母亲。
我极少看见父亲来找母亲,我从小跟母亲共寝一室,而父亲另宿于姬妾处,很小时,我一度以为世事本是如此。
觉得异常,是发现母亲常在夜间悄然哭泣,但天亮后会用冰块与脂粉精心掩去眼泪留下的痕迹,再以常态出现于人前,沉静安娴,容止端雅,无懈可击。
姨娘们的话让我悚然心惊,侧首小心翼翼地看身旁的母亲,她始终在垂目刺绣,一丝一线不紊不乱,那么从容。
那些女人继续谈论另一个女人悲惨的命运。她们蹙眉叹息,引巾做拭泪的姿势,反复说她有多可怜,竞相表达自己的同情,可我却不喜欢她们的语气,夸张而空洞,刻意的哀愁中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最让我不悦的,是她们的目光常有意无意地飘向母亲,并在此刻提高音调。母亲始终未置一词,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似入定老僧,对俗世红尘不闻不问,所有心思只系于指间那枚飞舞的绣花针之上。
这样的态度显然令姨娘们兴味索然,沉默片刻,她们又讨论起那离世女人的过失,激烈地争论用何种方法才能夺回夫君,摆脱悲伤的宿命。
她们的办法我觉得可笑。一定要等他回首,才能摆脱悲伤的宿命么?父亲不来看我们,母亲会伤心哭泣,我却不,因为母亲一直在等他,而我没有,我不等任何人,我不会流下母亲那般的眼泪。
“如果要等的人总不来,那便不要再等他。不等就不会失望,也就不会悲伤。”我开口说,字字清晰。
母亲停下手中针线,有一瞬的凝滞。姨娘们更是吓了一跳,诧异地以一种古怪神情看我,半晌,才纷纷以团扇掩口,陆续发出矫饰过的娇柔笑声:“凤英小小年纪已这般有见地,真好,日后嫁人必不会受人欺负……”
凤英是父亲给我取的闺名,作为嫡长女,妾室们直呼我名字也是有悖礼数的。
母亲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牵我手领我远离她们视线。
那逝于凄雨冷风中的女人几年后被府中姬妾再度提起,这次她们更多添了数倍热情,那么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因为一场婚姻忽然使这个女人与我们的家族有了某种联系。
那一年,我伯父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的女儿、我的从姊阿萸
被册封为皇太子妃。当时我的年龄已足以令我听懂任何事,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姨娘们谈论的女人是皇太子赵桓的母亲,当今皇帝赵佶的原配皇后王氏。
府中的女人俨然以皇亲国戚自居,偶尔出门,外人艳羡的目光亦增长了她们高人一等的自得,故此她们有惊人的动力来探听东宫及与东宫相关的信息,从太子刚染的风寒到阿萸用的胭脂,事无巨细。
她们还会用她们的方式来议论国事,凭着贵戚女眷间捕风捉影的传闻,加上自父亲枕畔打探来的只言片语,居然也得知了太子赵桓不得宠的事实,并常为此长吁短叹,可想而知,她们真正担心的倒不是那素未谋面的太子的处境,而是若东宫易主,朱氏未来的后族地位与她们的荣华能否保住的问题。
所以她们对威胁到太子储君之位的人开始怀有敌意,常以不善语气提起最受皇帝宠爱的郓王的名字。
郓王是三皇子,王贵妃所生。“当初皇上就是因为宠爱王贵妃才冷落了王皇后。”她们如是说,仿佛很义愤。
她们的说法不尽准确。据我后来所知,事实是皇帝赵佶登基后立即纳了数位美女,其中王、郑二女较为得宠。她们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宫女,后升为太后慈德宫的内侍押班,皇上以前每次入宫向太后请安都是她们代为传报,见她们姿容娇艳妩媚,人也聪慧,便早有了爱悦之意。二女被纳为妃后各生一子,郑氏生的二皇子早夭,王氏生的便是后来被封为郓王的三皇子。若硬要比较,应是郑氏更为得宠,因皇上在王皇后崩后即册封她为后,连生数子及数位帝姬的王氏则被封为贵妃。姨娘们不提郑皇后而单说王贵妃,除了对当朝皇后有所顾忌,也是明显地迁怒。
当然这并非重点,王贵妃令她们不快的根源是皇上对郓王异乎寻常的重视。
在此之前我亦隐约听过关于郓王的传说。
我用“传说”二字,是因为所有关于他的事迹都像是被浓墨渲染过,让我无法不觉得他异于真人,是一抹只应存在于传说中的光影。
传说王贵妃生他时满室异香,且数日不散。
传说他五岁时即可吟出令皇上惊叹不已的七言佳句。
传说他集天地灵长于一身,除诗词歌赋外,琴棋书画、声技音乐无一不精,与创导了宣政风流的当今天子意气相投、趣尚一同。
传说政和八年,十六岁的他赴集英殿殿试,结果唱名第一,理应点为状元。后皇上为避嫌及笼络士人计,才下令以第二人王昂为榜首。
另外还传说,他风采绝世,立于天地间,炫目的容光有划破暮霭的力量。
这点最令姨娘们耿耿于怀,“这样的男人跟狐狸精一样,都是妖魅!”她们恨恨地说,仿佛她们曾亲眼目睹他如何施展妖术,“父母再怎么宠爱儿女,也都会有个限度,但……”
但皇上赐予此子的恩惠的确打破以往所有惯例,没了限度。
政和六年二月,十四岁的郓王官拜太傅。本朝有定制:“皇子不兼师傅官”,太子赵桓也不曾出任过此职,此制由郓王而破。
政和六年十一月,皇上降诏命刚满十五岁的郓王提举皇城司,整肃随驾禁卫所,兼提内东门、崇政殿等门。职责是率亲从官等官员禁卫拱卫皇城,并不受殿前司节制。赵佶还特意放宽了皇城司的职权,增加近千名亲从官供赵楷指挥。这又是个破例之举。“宗室不领职事”亦是本朝定制,即凡皇子皇孙均不得任有实权的官。
而今又听说年满十八岁的郓王将要出宫外居,皇上为方便他日后常入宫,命人在他的王府与皇宫之间建造凌空飞悬越城墙,将两宫连接在一起的“飞桥复道”以缩短路程。
这些对东宫来说都是十分不利的讯息。与其相较,太子赵桓暗淡得像一块灰色的石头,虽然我未见过他,但并不妨碍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我从未听过关于太子的华丽传说。
太子的命运,原本与我的家族无关,可现在不同,因阿萸做了太子妃的缘故,我的伯父,乃至我的父亲都为此有所行动。
神宗
之妃、哲宗之母出自我们开封祥符朱氏,借她余荫,我家勉强算是世家,却也不属什么豪门望族。国朝惯例,皇后及王妃不在当朝权臣族女中选,因此从姊才有了应选太子妃的机会。伯父伯材这武康军节度使的官职只是皇帝赐予外戚的虚衔,其实并无实权,且长年染疾,所为也有限。我父亲亦只领正六品虚职,但他生性慷慨,交游甚广,尤其在成为太子姻亲后,显得越发忙碌,每日均在外奔波,间或带一两位官员归来,时而豪饮,时而密谈。按照国朝祖训,外戚严禁干政,不得与外臣结交,但这个禁令到了道君皇帝时期已形同虚设,宦官尚且可掌兵权,外戚之事又算得了什么?这本来就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
数年后,我回首再看此间事,不得不佩服我父亲的眼光。当时他屡次带回府宴请的那些官员中,有数位成了支持太子的东宫官,包括后来太子身边最得力的谋士耿南仲。
一个有稀薄阳光的早晨,父亲忽然步入多年未曾接近的母亲的房间,这无异于天生异象,我与母亲都吃了一惊,站起身,却一时无言。
母亲先回过神,微笑着一福施礼。父亲略点点头,未多看她一眼,扬手,命身后侍女奉上一袭新衣及珠钗,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落定在我脸上,命道:“换上,入宫觐见太子妃。”
我与太子妃阿萸原本便不算亲厚,她做女儿时与我接触不多,入宫后与我亦只在外戚亲眷入宫贺岁,在那样的年节礼场合才会远远见上一面,此番再见却甚诡异,父亲只带了我一人入东宫见她,她待我也出奇地热情。她的座位与父亲和我之间有帘幕相隔,我施礼之后她便招手让我入帘中,坐在她身边,握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含笑上下打量。我话照例不多,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均只寥寥数字,父亲在帘外听得焦急,不时插言代我作答,还特意说我在家多读《女诫》《女则》,并悉心研习宫中礼仪,还望太子妃多加教导。我颇感诧异,这并不是我平日常做的事,但出于习惯,也没有开口否认。
阿萸像是很满意,频频颔首,嘱我日后常来东宫陪她,我尚未有反应,父亲已喜形于色,伏拜替我谢恩。
此后阿萸果然屡次召我入东宫陪她,可惜我不是个很善于闲话家常的玩伴,两人相对,常有冷场,但她还是会留我一天。有两次我在阿萸身边时太子赵桓大驾光临,阿萸忙带我迎接,向赵桓着意介绍我,而赵桓只是冷眼掠我一眼,并无他话。
他是个清瘦憔悴的男子,眉心总是锁着的,仿佛从来不会笑,与阿萸说话不时会叹气。
一日阿萸带我去那传说中宛如天宫的御苑艮岳赏春,说这日可随她宿于园中,只是别擅离太子妃寝阁区域。黄昏后阿萸早早睡去,我漫步于中庭,见此时槛外春色明迷,草木花枝别有一番特殊风致,远处一片粉色花海如千山暮雪,便移步出外,沿着御苑碧水,朝那艮岳盛景深处走去。
那粉色花海原是三月樱花。我走到香雪海近处,已月上柳梢,花下路边的琉璃宫灯被内人们依次点亮,繁花、新月与漾动的琉璃光影倒映入御河水中,花影相接,月色澄明,波光潋滟,美如幻境。
我手持纨扇,立于樱花树下,御河之畔,凝视水中花影沉思半晌,直到一阵笛声透过暮色,划破此间静默。
我侧首以望,见一名轻袍缓带的男子坐在我右侧不远处的水岸山石上,樱花荫下,半阖双目,面对一泓春水扬袖吹笛,意态闲适,即便在演奏中,双唇也仿若含笑。悠悠惠风,荏苒在衣,上方夜樱花瓣徐徐飘落,附于他发际眉梢,他也不急于拂拭,待一曲《满庭芳》奏完,他才缓缓抹去眉间花瓣,从容站起,引笛入袖朝我欠身,微笑道:“我惊扰了你么?”
他的语音柔和,如杨柳风吹面不寒,而当我看清他眉目的那一瞬,那九重夜樱粉饰的琉璃幻境无声地褪色成了淡若云烟的背景,他的好容颜仿若蕴有明珠光华,言笑之间亦有光影流转。
他是个悦目的男子,但,很可能,也仅此而已。他一定习惯于这般在或陌生或熟悉的女人前展示他的美好,真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