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拖着半死不活的凤凰才刚出门,身后“砰”的一声,角门合得严严实实,逐客一般,明目张胆的表达了林家人的不欢迎。这口气还没出去,迎面便叫一根老檀拐杖敲在脑门,当即脑子里“嗡”的一声,手脚发软,“咣当”一下,把宝凤凰的下巴撂在了门口的石台阶上,发出好大一声钝响。
这一次案发地点离贾母很近,王夫人得信后反倒落在了贾母的后面,但是她对林家的仇恨值妥妥的是拉的比贾母高十倍不止的。
王夫人不怪宝玉胡言乱语,却怪殷玉等人暗中拉来贾政,让他听见,责打宝玉;正如贾母不怪宝玉私闯林妃闺房被其兄长暗算,却怪郑华家的无能,请不来林妃,害得宝玉亲自前往,才遭此大难。她们俩倒是统一,一门心思的痛恨林家诸玉,反把宝玉视为无辜弱质,只认为他无一不好,无一错漏,只是林家儿子阴险,贾政糊涂,好端端的,把她们珍贵无比的凤凰蛋打成了臭鸡蛋。
真是臭鸡蛋,贾政下手太狠了。他直接抡起条凳把宝玉给打得失了禁,贾母等人赶到的时候,宝玉一条大红裤子上,已是污液横流,臭气熏天了。
不过林妃倒是不奇怪,想那贾政,背后听人告知宝玉勾搭戏子、逼|奸丫鬟之时都能发狠要拿绳子勒死他,这会儿当面听见宝玉肆无忌惮诋毁士子官宦、大放厥词焚烧典籍哪里还能忍得了,只恨自己上了年纪力气不济,无法当场打死这个孽障。
而且这一回,贾政打得理直气壮。抢在贾母的拐棍再次抡过来之前,贾政一股脑的把宝玉那些厥词全倒了出来,这一下,连贾母都没法给他开脱了。别的不说,单是烧书和辱骂朝廷这两项,要是传出去,保不齐合家都要掉脑袋,贾母便是再怎么心疼,也不敢吆喝出要收拾包袱回金陵来威胁了。万一贾政真气狠了让她走怎么办?出去了怎么说,说他狗头宝大孙子把全国命官都骂了、把经史子集全烧了,然后被他正直的老子给收拾的屁滚尿流,于是她老太太心疼了,要回家了?这话,再给她贴三张脸皮四副胆子也说不出来。于是,这撒不出的野火就转了个弯,全扣到殷玉几人的头上去了。谁叫他们不长眼,不知道拦在贾政的板子前面?
贾母都能这么歪楼了,可想而知王夫人会记恨到什么地步。当天晚上,梨香院里的小厨房就断了炊,林家带来的掌厨娘子往前院跑了三四趟,每一回的结论都是所有人都忙活宝二爷的屁股呢,没时间给他们批粮分菜。绯玉听了回话,潇洒一笑,回身拎起小贾琮往门口一扔,叫他领路去他老爹那,没办法,外甥没饭吃了,只能去舅舅家里蹭。
贾小琮懵懵懂懂在前领路,绛玉心疼的抱着饿的直哼哼的小团团霓玉,后头缀着一个演戏才华与生俱来的贾小环,殷玉绯玉走在林妃的小轿两旁,一行人绕过正院,低调的嚣张着往荣国府隔断而出的大房花园走去。
这群人来的张扬,贾赦老远儿就得了信儿,匆匆忙忙抹平了笑歪的嘴,让贾琏去外面酒楼张罗了一桌子鱼肉蛋菜预备下,又巴巴的打发人去把一年也想不起两回的女儿迎春叫来,一心想让她跟林家少爷培养感情。贾赦别的本事不大,揣测人心却有两把刷子。今儿宝玉一挨打,他这边就预计到,厨房里指定要断炊。老太太忙着哭天抹泪不吃饭,谁敢生火?谁敢动筷?厨房不做饭,全家人都要陪着挨饿。
贾大老爷非常不爽,想当年先老太太在世之时,他也当过荣国府的活宝贝,而且是比贾宝玉更加名正言顺的凤凰蛋。从来只有别人陪着他遭罪的,万没有他替别人受气的理。也就是祖母去的久了,老太太掌权时间长,把他的性子给磨平了一些,要不然,他敢直接冲进二房把贾宝玉扔出去。要死死外边,别碍着他大老爷花天酒地。
因此,林家人一来,他就猜到原因了,而且更加贴心的连告状信都写好了。贾琏带着酒菜刚进门,他爹派去扬州暗表林家孩子在老太太眼皮底下受气的抱不平信就已经快马出京了。
端起诚挚的笑脸,贾赦打叠起过去伺候老爹的全副精力招呼外甥们大餐,还主动出面威胁大房人等不得外传,尤其不能捅到贾母跟前去。殷玉、绯玉一听,当即毫无压力,连打嘴仗的功夫都省出来了,索性安心大嚼。住进来十几天了,贾府里就没给过一顿好饭菜,就算他们自己带着掌厨娘子来,可是没材料也变不出佳肴来不是?
贾赦不是一个十分大方的人,因此,他只要有付出,就一定要付到点子上,务求用最小的投资获得最大的回报。所以他让贾琏买来的酒菜,全是京中最出名酒楼的招牌,还特意挑的江南口味。邢夫人也贡献了好几个平常总能看见林妃、彤玉、霓玉等人夹的勤的菜名,两口子难得的同心协力,贾琏也知趣非常,他本就口才便给,虽说读书不行,但是结交朋党还是很有一套的,说的话都比较到位。唯一让贾赦不满意的就是他那不上台面的赔钱货女儿,说什么“男女不同席”之类的酸话,死活不肯出来打声招呼。幸好外甥女儿也不愿意在外头吃饭,邢夫人带着她们俩在里间另开一席倒也不错。特别是林妃等人走前,还给贾赦和邢夫人送了价值不菲的小礼物,更让这对钱串子夫妻喜形于色,再次坚定抱牢林家大粗腿的奋斗目标。
里院,贾母威胁完了贾政、骂够了见死不救的林家人、拾掇干净了摔扁扁的凤凰蛋,终于喘了一口气去细究今日这场祸事的来龙去脉。
听了鸳鸯的回话,好半晌,贾母方才叹了口气,命人把郑华家的带到二门外上打了十板子,仍旧送回王夫人院里当差,只是命她把贾府里的管家事务放下,从此以后只能跟着王夫人管二房里的事,不许插手外面。贾母此举是为了不得罪王家,毕竟郑华家的是王夫人从王府里带过来的陪房,要真打发了,王夫人固然没脸,王家只怕也要记恨。殊不知,她只惦记王子腾的感受,却忽略了林如海的气愤。
这等直打林妃和林家脸面的事儿,绯玉不添油加醋一状告回扬州才怪呢。
林如海上午才接到大舅兄的信,一口气没喘匀,下午又收了二儿子的家书,直接气鼓鼓了。可是,他远在扬州,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更何况,那是敏儿的娘家,主事的又是老岳母,他能去埋怨哪一个?末了,只有抹一把老泪,把信撂到火上烧了。
当今年老,身体渐渐虚弱,于朝政上已是力有未逮,下边诸多皇子上蹿下跳各显神通。皇上担心一旦自己去世,会有神武门之哀变,因此有心退位,趁着自己还能当几年太上皇,好好帮下任立立威风。林如海所掌之盐政,乃是天底下最大的肥缺,也因此,成了最危险的靶子。林如海满脑子忠君爱国,早早便立志以死报皇上知遇之恩、信任之恩。当年送独女入京,未尝没有托孤的意思。后来过继了嗣子,而嗣子们又个顶个的出息,林如海老怀大慰之余,更加无惧死亡。然而,绯玉这一封封告状信,像利箭一般,一支支射过来,直把林如海一颗老迈的心肝打得千疮百孔。
他何尝不知道,贾家自老国公去后便日渐落败,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败到这种地步。对于贾敏死前所求,他当日一时激动一口答应,连托孤的书信和联姻的信物都一并让贾敏的心腹送至京中贾府,现在,就算他想反悔,只怕都不易了。原本他还想着,以贾母对贾敏的喜爱,大不了他拉下脸去求,好歹要回证据好让女儿脱身,然而看了儿子们这一封封信,他估计贾家是绝对不会把信还给他的,说不定闹僵了,贾母直接抖出来,到时候,林妃不嫁都不行了,别人根本不会再要她不说,连进了贾家也要低人一头。他也想过,当日之言只在林贾两家再结百年之好,那么是不是可以舍出一个儿子去抵了这门亲事。然而,他是君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家的孩子也不是天生天养路边捡的,他自己不情愿嫁女儿,又怎好逼迫过继来的儿子娶那家里连外男都不知道回避的姑娘?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女儿出了门就不是娘家人了,可儿子娶回来的,那是连妻族也要一并照应的,就看绯玉所说的贾府德行,真黏糊上了,不知道哪一天翻船时就得把林家也拖下水去。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教育成人的儿子,不是为了给他们做垫背的!
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林如海只有把有限的愤懑和懊恼投入到无限的为皇上做贡献的大业上。这小半年里衙门中接连不断的绊脚已经让林如海心中的警戒线提高至五级还多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经摆在台面上的小动作更是让人心惊肉跳。林如海黯下了眸子,从到了盐政的位置上他就已经有了准备,自己可能无法活着脱身了,那么,既然如此,好歹也让他的死能换来最大的利益吧。古来圣贤皆有训: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为国尽忠,只希望,一国之主能维护着点儿他的孩子们吧。如若不能,那就不要怪他留下后手了。林家子嗣,必须要有人能直面圣颜,他当年从四品内阁侍读,多好的机会聆听圣训呐,可惜被他那年少无知的所谓文人傲骨给毁了,直到如今,宦海沉浮半生才用命换来了教训。有实权又如何?得圣心又如何?到头来,连命都没了,自己的儿女任人宰割,这样的一生,算得上成功么?暗暗咬紧牙关,林家想要长盛不衰,就再不能外放。宁愿少一两人出仕,两代之内,也不能再走他这条老路了。留在京中,做个清贵的翰林,熬着日子慢慢升官,好歹熬过了今上和下任,以后慢慢图谋吧!
长叹一口气,林如海提笔往京中写了回信。这封让绯玉差点扎了全身毛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们三个,这次科举,谁的名次最低,谁就准备迎娶贾府二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