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婵儿再醒过来,已经躺到长春宫的寝殿之中了,她身子虚弱得厉害。
寝殿多修了一道夹墙,以便殿后的火室烧燃煤石将热烟气吹入,整座寝殿虽然不能说温暖如春,但也要比殿外的天寒地冻好上许多。
吕轻侠抱着一根拂尘,坐在棉榻前的绣墩上,看到王婵儿醒过来,说道:“昨日宫里有女婢与侍卫苟合,生下一子,奴婢没有请示太后,便下令将这两个苟合的狗男女杖毙,又将生下的婴孩送出宫,交给乡下的农家抱养去了。”
“这孩儿可还壮实,送|养的农家殷不殷实?”王婵儿虚弱的问道。
“那农家还算殷实,也必会百般精心照顾那孩儿,太后不要再操这个心思了,还是尽快养好身子要紧。太后这一病卧床的时间也太久了一些,要不是陛下这段时间为琐事缠身,太后的病情也很难瞒过陛下啊。”吕轻侠语气寡淡的说道。
“吕宫使既然将一切都安排妥当,那哀家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王婵儿幽幽的说道。
姚惜水站在吕轻侠的身后,看太后的神情反应还算正常,也就稍稍放宽心,这件事总算是暂落一段,附到吕轻侠耳侧说道:“红玉姐着人过来说有事要见我,或许是为北岸的形势担忧,这边没有什么事情了,我过会儿便与春十三娘进城走一趟。”
吕轻侠压低声音,跟姚惜水说道:“梁帝朱裕善用奇谋,是要叫知诰小心应对,小心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基业。”
姚惜水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这个道理,当下出寝殿找到春十三娘,两人简单的拾缀了一番,备好车马便往东华门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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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停,金陵城内白皑皑一片,将粗陋乃至丑陋的一切,都掩盖在雪白之下;街巷间的乞丐也被驱逐出城,眼不见心净。
不过,水师覆灭的消息,已在市井街巷传开,姚惜水揭开车帘,看街巷上的市井之民行色匆匆,脸上看不到半点瑞雪兆丰年的喜悦与欢欣。
如今总算不得太平盛世。
姚惜水与苏红玉皆是晚红楼出身,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她与春十三娘登李将军宅找苏红玉以叙姐妹之情,并不用避什么嫌。
将马车停在将军府前宅,姚惜水、春十三娘登堂入室,直奔后宅走去,但距离苏红玉寝居的漱秋楼还有一段距离,看到宅子里中间的院落空荡荡一片,看不到有仆僮、侍女走动。
姚惜水她狐疑的瞥了一眼苏红玉派到府门口迎接她们的贴身丫鬟:“府里有什么事情,怎么这边都看不到人?”
“夫人有贵客过来,特意将闲杂人等都遣开了。”苏红玉的贴身丫鬟说道。
姚惜水与春十三娘对望了一眼,也不知道什么客人,苏红玉会这么急着喊她们过来相见。推开院门,走进漱秋楼的园子,姚惜水蓦然发现院门后所站的数人之中,其中一人赫然是孔熙荣,下意识就要翻手刺出袖中暗藏的短剑。
孔熙荣有备在先,出手更快,手如闪电握住姚惜水的手腕,说道:“我家大人在此等候多时,姚姑娘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未免太不懂迎客的礼数了吧?”
姚惜水秀眸如冰,盯住孔熙荣,看到他身后数人皆是武勇之辈,才收起手,转身看到苏红玉正陪同两人坐在园中凉亭之中。
而那个身穿青袍,侧面望过来的人,不是韩谦是谁?
姚惜水愣怔的那里,她想到一万种可能,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韩谦。
孔熙荣看了要比姚惜水镇定一些的春十三娘一眼,示意身后人先将院门掩上,以便李知诰府里不相关的侍仆无意间看到这里的一切。
“姚姑娘、春十三娘,好久不见了啊?”韩谦转过身来,看向姚惜水、春十三娘招呼道。
姚惜水强作镇定,与春十三娘走进凉亭,见苏红玉并没有受制于人的迹象,心里更是困惑,实在不知道苏红玉为何会配合韩谦,将她们诓进城来。
不过看到奚荏这个脚戴银铃却能走动无声的女人在韩谦身边站着,姚惜水按下冒险行事的心思,眼眸只是死死盯住韩谦。
“是不是看到我在金陵,很是意外?”韩谦笑着说道,“你们这段时间,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防患他人对长春宫的窥探上,对长春宫之外所发生的事情,难免会有所迟钝了。你这个蠢货,松开你袖中的短剑吧,我这次过来是救你们一命的。”
姚惜水迟疑的朝苏红玉看去。
她虽然不确定韩谦是怎么要挟苏红玉愿意配合的,但韩谦话里暗示他早就知道长春宫里所发生的一切,她也是微微一惊。
当然,她虽然震惊没能守住秘密,但也没有特别怕什么。
这事传出来,杨元溥震怒之下,不得先将韩家给夷族了?
这可以是双方都不能揭开的秘密。
她又定神回想了一遍,确认昨天连夜将婴童送出长春宫,应该没有被盯上,她就更不怕韩谦拿这事来要挟她们什么。
“你以为我会拿长春宫所发生的事情要挟你们?”韩谦盯住姚惜水狐疑不定的眼眸,不屑的一笑,说道,“你知道文瑞临是什么身份?你又知道我当初将文瑞临让给昌国公那个蠢货,当真是怕功高震主,不居大功吗?”
“……”韩谦左一个蠢货、右一个蠢货,说得姚惜水火冒三丈,但韩谦话里所暗示的信息,更是叫她震惊,失声问道,“文瑞临是梁国密奸?”
“看来你们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韩谦说道,“水师入彀遭受重创,以及陈铭升、李冲能顺利攻下钟离城,叫局势看上去没那么糟糕,一切都不过是梁帝朱裕的算计。梁帝朱裕的目标,就是要拖住北岸禁军主力,予以致命一击,彻底摧毁大楚在淮西的军事力量。姚惜水,你想想看,我今天不过来通风报信,你们辛辛苦苦所暗中经营的一切,到最后能保存住几分?”
“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一切,为何拖到此时才站出来说这事,未免有些太晚了吧?”姚惜水盯住韩谦,她犹是不信韩谦的话,怀疑有什么陷阱等着她踏进去。
韩谦为保全左广德军旧部,不得不拖延到这时才站出来,但左右五牙军水师覆灭之祸,犹是重石压在他的心头,令他难以喘过气来。
这时候他却还要将这一切的罪孽都背下来,心情也是坏到极致,声音当下变得冰寒阴柔,恨不得将姚惜水一脚踹出亭子去,冷冷的反问道:“我提前示警,于叙州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我提前跑去跟那孺子说李知诰实是吕轻侠这些年精心培养的暗棋,那孺子会信我?”
韩谦没有直接揭开李知诰的身世,但也不会否认他早就知道李知诰与吕轻侠、姚惜水一直都有秘密联络。
要不然,整个计划还是行不通的。
春十三娘震惊的看向神色焦虑的苏红玉,想必韩谦拿这番说辞才迫使她甘愿配合的。
姚惜水却盯住韩谦,继续质问道:“那你现在示警,于叙州又有什么好处?”
“当前危局,非叙州水营东进不能解,”韩谦冷声说道,“要是能得太后一纸手诏,我便能堂而皇之率叙州水营东进江淮,这便是叙州的好处!”
“……”姚惜水还想追问什么,韩谦却不想再给她问话的机会,说道,“我言尽于此,今夜子时,我要是在雁荡矶还没有见到太后的手诏,便回叙州而去,大家好自为之,待日后有机会再与姚姑娘一叙离情别意……”
接下来,韩谦与奚荏先走出漱秋园,从园子东面的侧门走出李知诰将军府,坐上马车,一路绝尘往东华门而去。
孔熙荣领着数人则继续守在园子,盯住姚惜水、春十三娘她们,等到一炷香后,他才带着人悄然撤出!
姚惜水呆立在那里,都难以相信刚才的一幕是真的,难以想象文瑞临会是梁间,难以想象李普力主水师主力奔袭洪泽浦这一切都是梁国的密谋,难以想象梁军这次密谋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大楚在淮西的军事力量,难以想象韩谦早就知道这一切,难以想象韩谦一直都雌伏于金陵城中,也难以想象他拖延到这时揭开这一切,只为拿到太后王婵儿的手诏,以便他能重回大楚中枢呼风唤雨……
她都忍不住要呻吟的问春十三娘、问苏红玉:这一切是真的吗?
“我们先回长春宫见夫人。”春十三娘也是内心动荡,催促姚惜水说道,她心里又想:难道这才是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韩谦的心机算计,真就阴沉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