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漾入京拜为宰相,延佑帝将保存完好的温府宅邸赐给沈漾作为宰相府邸。
从前朝以来,“开府仪同三司”作为文散官的最高官阶,更多是一种荣誉及地位的象征,实际上除了亲王、郡王外,王公大臣都没有开府私辟官属的权力。
不过,沈漾身为大楚宰相,想孑然一身却也是不可能的。
太多的军政事务,从六部诸院司以及州县像雨后春笋般冒头,汇总到他这里,由他与政事堂诸相议决后,再奏请陛下定度。
没有一个庞大的幕僚或者说秘书团队,仅凭沈漾以及政事堂有限的几个品秩佐吏,那么多的奏事折子,能将他们给淹没掉。
沈漾前后得赏赐的奴婢加起来也有上百户,但大多都安排在赐赏的田庄里劳作,他身边一直以来都只是几个老仆伺候起居。
这次延请的十数名幕僚,都是鄂州或岳阳出身贫寒的士子,沈漾直接从宰相府邸分出十数套宅子,叫他们携家小住进去,叫诺大的宰相府邸里却也挤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宰相宅邸后院原本是一座十数亩大小的园子,此时除了十数颗大树外,其他奇花异草都被拔除掉,此时都改成菜园子。
“沈漾,你牛嚼牡丹就算了,你就不怕别人说你这么搞是沽名钓誉?”杨恩每次到沈漾府上,看到后园子被沈漾糟踏成这样,都忍不住要痛心的数落他几句。
“你也是参政大臣,动不动就往我这边跑,就不怕被参一个私结朋党?”沈漾说道。
“我杨恩什么脾气、秉性,金陵城里不说人人皆知,也算得市井街巷有闻了,要是有人想参劾我,便由着他去就是,”杨恩哂然笑道,“亏得你没有叫人将这几棵树挖走,要不然到宰相府里说话,都没有一处荫凉的地方。”
幕僚宾客这时候都知情识趣的走开,不妨碍杨恩与沈漾商议机密。
杨恩之前还是一副嬉笑的神态,但下一刻便却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问沈漾:“思州民乱,要说韩谦完全没有暗中动什么手脚,你我都不会相信吧?”
有些事心知肚明,只是不能在政事堂上公开说,毕竟诸公在政事堂所议论的一切,都会记录在案,是后世编史的主要材料。
有些话只能私下里议论。
政事堂讨论大半天,大家意见分歧比较大,沈漾却在这时候置思州民乱不顾,主张先确定广德知府事的人选。
杨恩是能猜到思州、广德府之间的共同点,都是跟韩谦有关,但有些话在政事堂、在陛下面前不能说透,他只能追着沈漾到宰相府来,想着私下里将话说透,省得大家在背地里揣测来揣测去要好。
当然,杨恩也只是对沈漾如此。
沈漾从怀里取出一封拆开的信函,递给杨恩,说道:“昨日凌晨,有人将这封信投入院中,你且看看……”
杨恩疑惑的接过信,低头阅看,只是越看脸上越是震惊:“这信确定是韩谦所书?”
“韩谦自然是不会留下把柄亲手书写此信,但此信是他派人投入院中,应是无疑。要不然的话,没有人会清楚这么多的内中详情。”沈漾说道。
“你为何不将此信呈给陛下?”杨恩下意识问道,但转念他却先想明白过来,“将这信呈给陛下,韩谦便会矢口否认,也会将事情搅得更复杂——”
沈漾点点头,承认他没有将信拿出来,是不想事情变得更复杂。
杨恩心里一叹,他这一生经历太多的坎坷,对人性认识也早已通透,君臣之间哪里可能会有毫无保留的信任?
杨恩又忍不住将信细看了一遍,却也忍不住撇嘴说道:“他倒是毫无顾忌呢,在信里直接挑明他在思州搞事,就要是敲山震虎,让政事堂诸公知晓广德府乱不得——他确信政事堂诸公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思州民乱,杨郡王、李侯、郑大人他们必然会有更深层次的思量,却也未必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沈漾说道,“所以他才会将这信投到我院中,确保我会被牵着鼻子走啊……”
“你相信韩谦吗,他毕竟不是其父韩道勋啊?”杨恩蹙着眉头说道。
陛下与韩谦关系没有崩坏之前,杨恩是相信韩谦能成为大楚的股肱大臣,但现在陛下与韩谦貌合神离,破裂掉的关系便很难修复如初。
杨恩不认为韩谦是大奸、大伪之人,但也不认为韩谦会是为了大楚江山社稷、为黎民百民,就全然不顾自家性命的那种人。
当前围绕广德府所产生的种种漩涡、暗流,说白了就是太多人在针对韩谦,韩谦为了自保,耍些小心眼也是实属正常。
当初韩谦为了能从繁昌城脱身,不就将沈漾算计进去了?
“你看我这满头的白发,便是叫他折腾出来的,到现在都有人在背后说王琳乃是我暗中遣刺客所杀,你叫我如何能全然信他的话?”
沈漾苦涩笑道,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梁国已然平定博王之乱,职方司侦察到的情报,与韩谦信里所言一致,梁帝确遣工部郎中周道元出任洛州刺史,于山水丰泽处大造水力器械、开采煤铁,以兴匠工。可见必是当初潜伏于韩道勋身边的梁国密谍,将韩谦、韩道勋父子所掌握工造秘书偷传到梁国去了。现在不是信或不信韩谦的话,而是广德府若乱,金陵不稳,进剿寿州之事便不可能有进展,楚州的问题也不可能得到解决,待三五年后梁军再度大举南攻,到时候韩谦还能据叙州险地逍遥快活,但堂前诸公如何去力挽狂澜?”
“是啊,韩谦的话,信也好,不信也好,即便要十分防备,也得堂堂正正去做。最终只要大楚根基稳固,臣民相安,韩谦以及其他一个个心机深沉之人,有野心也会变成没有野心,”杨恩忍不住叹气说道,“要不然的话,玩阴谋也玩不过韩谦,脸反倒丢大了。”
“只可惜道理不是谁都能想得通!”沈漾叹息说道。
“这也是简单,我去见郡王爷及郑畅,问一问他们,广德府发生动乱,金陵形势不稳,韩谦得了思州,胃口还不满足,想趁机侵吞辰州、业州,他们要如何应对?”杨恩说道。
“……他们既然忌惮叙州,那便就将忌惮之事说透,郡王爷与郑畅应该能思虑清楚后果会如何,”沈漾点点头,认可杨恩先去游说杨致堂、郑畅二人,又说道,“不过,郡王爷、郑中丞即便支持早日定下广德知府事的人选,但会不会同意用薛若谷,或者他们有更中意的人选,也是未知事。而思州民乱已起,也不能说真就袖手旁观!”
“此时用薛若谷出知广德府,或许会害了他,而刺杀案惊动极大,也不可能真放弃掉不再追查,不过,只要郡王爷与郑中丞能将后果考虑透,他们或许会推荐更稳妥的人选,”杨恩说道,“至于思州民乱才暴发七天,杨行逢便遣子到金陵来,我看诸公多半有观望形势之意,拖延十天半个月,形势也不会恶化到哪里去,等有进一步的消息,再议决或许更合适一些。”
沈漾知道杨恩都不主张用薛若谷出知广德府,大概也是考虑到薛若谷未必就得陛下的信任,他要是坚持己见,便有可能会叫有心人抓住陛下的这个心思坚定反对。
有时候,妥协也许就是不得已之法。
沈漾坐到这个位子上,说是朝臣之首,对妥协也是认识得更透了,挥了挥手,决定不再提这节,说道:“思州民乱,或许真要再观望些时日才有定论。”
在广德知府事及思州民乱之事取得共识,杨恩又问道:“对了,迁饥民编入舒州军府这事,沈相怎么看?十数万人淹留于道,再拖延下去,或许每天都会有成百上千的人因饥馑而死……”
不计京畿辅县,仅金陵城内,人丁极盛时便有五六十万之多。
宗室、王公大臣及诸部院司官吏、禁军及侍卫亲军将领武官的眷属、投附的亲属,也有迁入金陵享受当世繁荣的世家宗阀子弟及富庶人家,以及诸多在金陵讨生计的良籍平民,以及上万人规模的侍宦、宫女,以及总数超过二十万人众、依附于权贵或受权贵差役的奴婢。
金陵事变是一场大混乱,即便收复金陵有四个月了,还是有大量的遗留问题,还没能解决。
那些原本居住城中,但在战乱中屋舍被烧毁、财产被抢劫一空的平民,有三四万人,此时在城里已经无法维持生计,要怎么救济?
上万名被驱逐出宫的侍宦、宫女,这些人主要来自于寿州、楚州、广陵等地,说是遣散归家,但也不能真将这些人送给安宁宫叛军及信王接手吧?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金陵事变后,金陵城内绝大多数朝臣、勋贵,都选择投效安宁宫。
在收复金陵后,这些勋贵、朝臣里,除了杨恩、尚文盛等人外,得到赦免的只是少数。
更多的人要么随安宁宫渡江北逃,要么已经受到严厉的处置,或斩首、或流放,或直接贬为官奴婢,隶入少府寺、将作监用作工徒。
而原先依附于这些变节朝臣、勋贵的奴婢,高达十数万人众,他们绝大多数都在收复金陵城后留了下来,或者说旧主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能将他们抛弃在金陵。
理论上这些人都应该收编为官奴婢,划归到少府寺、太仆寺或宫里以充工徒、宫奴。
问题在于少府寺等院司收编之前遗留下来的官奴婢以及俘兵及家小,再加上被贬为奴籍的变节朝臣及勋贵,已经高达十二万人众,再收编进来,不是不可以,但朝廷能承受得了这么庞大的开支吗?
变节朝臣、勋贵的田宅已经征没,或用来赏赐功勋,或来扩大禁军及侍卫亲军的屯田,剩下的田地即便都是有主之地,但也因为战事所导致的人口损失,大片荒芜下来。
沈漾还没有大胆直接主张征收这些荒芜的田地,只是想着延佑帝能进行大赦,赐贱为良,让这些奴婢恢复平民身份,从世家宗阀手里将这些荒芜的田地租佃过来耕种,以便能尽快恢复京畿诸县废驰的农耕生产。
郑榆、黄化等人却咬死良贱互通的口子不能轻开,强烈要求循照旧制,将这些人都收编为官奴婢。
一方面是他们是担心广德府的负面影响会因此在京畿辅助扩大化,另一方面,也无非是一些聪明人想着朝廷最终容纳不了太多的官奴婢,他们能极廉价的获得大量的奴婢,而好过将荒芜的田地租佃出去。
延佑帝也很矛盾。
他登上皇位,自然不希望世家宗阀的欲望及权势继续膨胀下去,不希望看到京畿辅县彻底沦为世家宗阀的天下。
然而,此时的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于世家宗阀统治大楚天下。
沈漾及寒庶出身的将吏,目前在朝堂之上以及在禁军、侍卫将军的指挥体系里,毕竟仅占极少数。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真要将大量富余的官奴婢售卖出去,短时间内能筹集到一大笔钱粮,缓解当前的国库压力。
还有一种意见就是将这些奴婢迁往舒州,在舒州再开一座军府,将这些奴婢编为兵户。
李知诰此时在舒州,节制左龙雀军、左武卫军精锐,但总兵力仅有四万余人,与五牙军水师,还不足以对撤守巢、寿的安宁宫叛军形成军事上的优势。
更不要说受封淮东国的信王,还居心叵测的觊觎一侧。
将这些奴婢迁入舒州或迁入即将能收复的巢州,编为禁军兵户,李知诰在舒州所能统帅的兵马,将增到七万人以上。
杨恩却是更倾向第三种方案。
信王既然已经受封淮东国,他心想着要是能最快时间收复巢州、寿州,信王便会变得安分守己。
这与他针对叙州的态度一样,不管韩谦、信王是否有野心,只要朝廷根基稳固,能控制住局势,韩谦、信王有野心也会变得安分守己。
而沈漾的主张,反对声音太强烈。
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世家宗阀没有其他指望,也就会雇佣在城里无法维持生计的平民,去耕种那些荒芜的田地——即便这么做,京畿诸县农耕生产恢复要慢许多,但也比僵持下去强。
此外,巢寿诸州,乃是金陵真正的北大门,之前就由于战乱,人丁变得稀少,也能预计在接下来的战事里,人口会进一步的损失,需要从外部迁入大量的人口,这个最关键门户之地的根基才会扎实下来。
当然了,这个方案也有人反对。
那就信昌侯李普。
李知诰出镇舒州,李普也强烈反对过,但政事堂诸公却始终认为李知诰是信昌侯府之人。
此时信昌侯府一系有李知诰、柴建两人在外为帅,延佑帝再信任信昌侯府诸将,也应该有一个限度。
现在不要说李普之前以柴建为核心,在邵州组织战事,收复永州了,杨致堂、郑榆、郑畅、张潮、杜崇韬等人甚至主张撤换下柴建,换其他人主持邵州南面的五指岭防线。
李普顶住压力,坚决这不同意撤换柴建,那更只能强烈反对加强李知诰的权柄。
而柴建不撤换下来,杨致堂、郑榆等人则也不支持急着将这么多的奴婢迁往舒州,交给李知诰节制,就更强烈的主张照第二种方案处置多出太多的官奴婢,而进剿寿州所缺的兵马,则主张从其他几支禁军里征调。
这便是朝堂!
这便是乱成一团麻的朝堂,大家都是聪明人,大家都有各自的利益要坚持。
从制衡的角度,沈漾、杨恩乃至杨元溥,都不能说杨致堂、郑榆他们的主张不对。
此外,还有一个更现实的困难。
这么多奴婢北迁编为军府兵户,还得要朝廷拿出大量的钱粮进行安置。
甚至为从这些奴婢里征调精壮男丁进行编训、装备上兵甲,耗费更是作为官奴婢安置的数倍之巨。
杨恩提出这个问题,诸多争议、僵持在沈漾脑海里转了一圈,他的眉头也是皱得更深,苦笑着问杨恩:“你看看我头上,是不是顷刻又多出几根白发?”
杨恩也是苦笑,不管他如何主张,这其中盘根错结的利害纠缠,他也是极清楚的,说道:“那便拖着吧,先解决广德府及思州民乱再说………”
当然,诸事难决,除了朝堂之上的利害纠缠外,还有一层原因,即便在沈漾面前,杨恩也不便直说。
那就是陛下在这些军国大事缺乏自己的主张,太过优柔寡断,总是很容易被其他人说得动摇。
只是陛下还未过弱冠之年,杨恩心知他对陛下也不能有太多的苛刻要求,心想事情或许真的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