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尚书左仆射亲自率领左卫军于忠信坊抓捕抗诏不遵的太中大夫、太常卿王固,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在朝廷内外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琅玡王氏自临沂衣冠南渡,便拥戴司马睿在建康建立东晋,东晋初年,王氏一族备受皇族重用,王导为宰相,王敦掌军权,两人内外结合把持朝政,使王氏一跃成为顶级门阀,几乎能与皇族平齐。
“王与马,共天下”这句话,正是琅玡王氏鼎盛时期的真实写照。
刘裕代晋之后,开始打压士族门阀,琅玡王氏实力迅速衰退,到侯景叛乱攻入建康之时,王谢等为首的都中世家大族更是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几乎被屠杀殆尽。
南朝建立之后,琅玡王氏已经实力不再,只能依靠昔日声望维持门第,而陆缮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在收拾了沈家之后,将第二个目标对准了王氏。
与吴兴沈氏不同的是,沈家是有人不想交出来,而王家却是真交不出一千部曲,无奈之下,只得变卖家产买了数百名下人混在一起充数,这才将王固从诏狱里换了出来。
“陆老贼该死!”
年近六旬的王固被抓进诏狱关了一宿,神色憔悴,十多名兄弟子侄更是满腔怒火。
被陆缮这般逼上门来,将家主都抓进诏狱,而王氏却毫无还手之力,这对整个琅玡王氏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忍受的耻辱。
然而,更严重的是,经此一遭过后,琅玡王氏之声望大受打击,又降到了一个新的低谷,长此以往,必将彻底沦为不入流的家族,泯然众人。
“我与陆氏之仇,不共戴天!”
老父受辱,作为儿子的王宽比任何人都要愤怒,特别是在看到王固萎靡之态后,更是捶胸发誓,与陆氏不死不休。
他一个管理农桑户籍的司徒左史,手中并无兵权,要想报仇却是千难万难,因此拍案怒喝之后,便将目光转向了族弟王猛。
王猛官居太子右卫率,与太子左卫率同领士卒五千宿卫东宫,是王氏唯一领兵的子弟,王宽要报辱父之仇,唯一的希望便只能寄托在他身上。
此刻两人目光相接,王猛立即便明白了王宽的想法,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陆老贼有诏令在手,可随时调动左卫军,而我要调动东宫宿卫,却必须经过左卫率骆牙。”
“即使我能说服骆牙相助,东宫宿卫也不可能敌得过左卫军!大兄,世父受此奇耻大辱,我等子侄感同身受,但此事却必须从长计议,否则我琅玡王氏极有可能因此而陷入险境!”
中书舍人王眘(shèn同慎)也是皱着眉头,接口说道:“五兄说得不错,此番陆老贼有诏令在手,凡有抗诏不遵者皆可先斩后奏,我等切切不可轻举妄动。”
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令,知道许多机密,因此众人闻言,都不得不重新审视此事。
王固被关押一晚,已经明白陆缮这回是有恃无恐,他咽不下这口气,但若是有可能危及家族,他却不得不郑重思量。
深思半晌过后,他才抬起头来,向王眘问道:“十五郎,以你看来,这……都城是否能守得住?”
太常卿虽是十二卿之一,但却位高而无权,只负责大祭祀和园陵,属于是养老的官职,因此对眼下局势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朝廷的兵马调动,兵力布署,胜算到底有几分。
“不足两成!”王眘举起手来伸出两个手指,脸色肃然,“目前都中兵力,不过是左右卫两万五千人,太子左右率五千人,其余皆是新征的民夫青壮,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战力。”
南朝中军以六军为主,即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击六将军所统军队,此外,还有左、右、前、后四将军,称为四军。
但这么多的兵马,经云阳渎和破岗渎两次惨败之后,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前几日皇帝曾发诏令,命黄法氍水军回援京师,但水军将士惯于水战,步战守城皆不足为道,据我所知,韩氏若发起全力一击,能调动的兵马不下三十万人。”
“世父,你觉得三十万大军攻打建康,城内守军能不能抵挡得住?”
“三十万大军!”王固吃了一惊:“韩氏竟然已经壮大到了如此地步吗?”
“丹阳郡城外十万人,京口也有六七万,另外淮南各州郡的府兵也不下十万人,这还不算吴地各郡的州郡兵马!”王眘扳着指头一一数来,众人越听越是心惊,但只片刻之后,王固却突然正色说道:
“如此说来,这建康城多半要守不住,怪不得陆老贼不惜得罪都中世家豪强,也要强征各家部曲!”
王宽回过神来,低声说道:“吴郡陆氏被韩家军覆灭,陆老贼与韩端势如水火,因此才撕破面皮强征人马妄图守住京师,而我家与韩氏无怨无仇,为何要留在都中为陈国陪葬?”
众人闻言,都是心中一动,王猛目光闪烁,坐在枰上环视众人一圈之后,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皇帝与陆老贼明知我家交不出一千部曲,却仍然率兵上门相逼,彼等不义在先,我等为何不能反戈一击?”
此话一出,所有人便都动了心。
世家能传承数百年,靠的不是忠君爱国而是识时务,否则这么多朝代下来,再兴旺的家族也经不起折腾,而此刻很显然又到了他们站队的时候。
而且,王氏反陈还有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王固之女是废帝陈伯宗的皇后,而陈伯宗先被陈顼篡位,随后被其阴杀。
时任侍中、紫金光禄大夫的王固没有兵权,而且没被陈顼抓到任何把柄,才侥幸逃过一劫,但也因此牵连而被免官,直到今年,才让他担任太常卿这个根本没有一点实权的官职。
这股怨气,其实已经在他腹中积攒了很久了。
“必须先与城外韩军联络,否则只凭我等,又如何能够成事。”王固说完此话,便从枰上站了起来,负手在室内踱了几步,然后看向王猛:
“五郎可有法子联络上韩端?”
“此事不难。”王猛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宫中有水道经永福省通往城外,派个人出城乃是轻而易举之事。”
建康宫城的宫墙有内外三重,外重驻军,第二重是中央官署,朝堂和尚书省在东侧,西侧则是中书省、门下省、秘阁和诸皇子居住的永福省,而真正的皇宫,却是在第三重宫墙之内。
陈叔宝虽然已经被封为皇太子,但东宫因毁坏严重而重新修建,此时他仍然与诸皇子居住于永福省内。
而王猛作为太子右卫率,同样也要率兵在永福省内宿卫太子。
所以,对于宫城内这条皇族逃生专用的水道,王猛自然也是熟悉得很。
“世父,联络韩端之事就交给我,等晚些时候,我便派亲信家人出城去办此事。”
“先不急着出城。”王固却摇了摇头,“而且,最好是你亲自出城一趟。”
王猛急忙道:“世父,此事宜早不宜迟啊,我怕黄法氍回京之后封了水道,到时要想再出城便非易事了!”
“只我王氏一家势单力薄,待我今晚去问过几家姻家之后再作决断!”
经侯景之乱后,琅玡王氏在都中的人口已经不多,姻亲也不过五六姓,而关系密切且完全信得过的,更是只有顾、周、徐三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