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送老将军下去歇息吧。”
从淳于量口中打听出了建康的情形和黄法氍部进攻京口的大致情况后,卜僧念便对他没了兴趣,摆摆手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他现在事情还很多,没有功夫耗在这老头身上,只能先让人好吃好喝地供着,稍后再命人将他送回会稽。
至于日后如何处置,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不过,这老头已经年逾六旬,看他那样子,也没有多少时间好活,而且他对韩家军来说也是毫无用处,还不如放他返回建康。
卜僧念思索片刻,坐下来提笔给韩端写了一封信,将昨夜战况一一禀明,又在后面附上了自己的看法,然后命人用快船将信件送往建德。
昨晚虽大败陈军,但战事并未完全结束,黑夜之中,仍有大量溃卒逃脱,若是他们逃回建康还好,但要是逃往四乡,对老百姓可就是一场灾难。
失去军纪约束的败兵,其破坏力远超山贼水匪,即使不能尽数抓捕,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驱离。
擒获的降卒也要尽快安置,如何安置他不能作主,但在上面没有命令下来之前,他必须将这些俘虏送回曲阿严加看押,出不得一点差错。
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卜僧念便立即率军前往京口。
大败淳于量、解除破岗渎方向的威胁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能否战胜黄法氍、保持运河水道畅通才是重中之重!
然而,守京口容易,要想击败陈国水军,保持水道畅通,却不是一般的难。
陈国这些年来屡屡用兵,士卒损伤不在少数,但那些伤亡大多都是步军,而水军方面,无论人还是船,损失都是微乎其微。
如今的陈国水军,仍然拥有上百艘金翅大舰和平虏大舰,以及数万名在船上如履平地的精锐士卒。
相比起来,韩家军的水军不但在战船和军士的数量上比不上,就连战斗力也要差了许多。
毕竟韩家军的水军组建至今也不到两年,而且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次真正的水战,而陈国水军却是久经战阵,是陈国立国之根本。
对此韩端早已是心知肚明,在得知陈、周两国议和,陈国水军撤回建康之后,他便下令卜僧念在京口加紧修建堡垒,打造拍杆、投石机、床弩等军械,竭尽所能阻敌于大江之上。
当日下午,卜僧念便来到了京口。
刚一下船,便见到了守候多时的蒋发。
“恭喜总管再获新功!”
蒋发、贺辰等将领笑呵呵地上前拱手行礼,卜僧念也是眼含笑意:“此番得胜,陈国来犯大军三去其一,如今还剩下京口和建德两路,主公那儿定然无事,怕的就是京口这边。”
“焕济(蒋发字),这两日黄法氍可有来犯?”
一说到黄法氍,蒋发等人顿时便收敛了笑容。
数日之前,黄法氍率五万舟师突袭京口,却被韩家军哨船及早发觉,黄法氍突袭不成,改为强攻,韩家军依靠新修建起来的堡垒,拍杆、投石机、床弩齐齐施发,苦战半日,方才将其击退。
然而陈军却并未退回建康,而是在京口以西的江心洲搭建起水寨,试图伺机攻袭京口。
陈军依靠强大的水上力量彻底封锁了京口附近的江面,时不时便派小船靠近江岸袭扰,京口守军被动防守,又不能出江追击,几日下来,众将便已深感憋屈。
“果然如主公所料!”
卜僧念闻言,却是毫不着恼,反而呵呵笑道:“主公前段时日命你等东至北固,西至江乘,修建城垒十处,烽火望楼三十余座,为的就是今日。”
“敌军舟师强大,非我水军可敌,如今我等除了在江岸依靠堡垒器械固守之外,别无良策。”
“总管,敌军想来就来,想打就打,长此以往,士卒必定疲惫,民心也不安稳,麾下觉得,固守之法并非良策啊。”贺辰听卜僧念说完,便立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能从韩家数千名部曲中脱颖而出成为各军军主的,肯定不是愚鲁之辈,众将全都看得出来,被动固守绝对不是长久之计,卜僧念也点头认可他这个说法。
“这只是暂时的,只要等主公解决了章昭达来到此地,自有良策对付黄法氍。”
水战不比步战,不是凭借武勇就一定能够获胜,但众将跟随韩端日久,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心,此刻听卜僧念如此一说,便都将心放了下来。
“船场打造战船也太慢了些,若是我军有百十艘大舰,岂能容彼等如此嚣张?”蒋发“嘿”了一声,语带抱怨。
“即使有了足够多的大舰,没有精熟水战的老卒,也不一定能胜得过陈军舟师。”
卜僧念此言一出,蒋发顿时便没了话说,金翅大舰打造再慢,一个月也能造三四艘出来,但精熟水战的老卒,短时之间,却又从哪里得来?
……………………
设计除掉了会稽一干世家豪强,除去了心腹之患,韩端再无后顾之忧,在山阴耽误了两日,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建德。
根据侦骑回报,章昭达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加快了打造木筏和拍杆的速度,如今韩家军水寨往上二十多里外的衢水两岸,已经停泊了上百条大型木筏。
这种长宽都达到了六七丈的木筏,足以在上面安装两具拍杆,若是让其靠近韩家军战船,同样能够造成极大的威胁和伤害。
但蔡抒古想不明白的是,这些木筏如何才能够突破江面上的木栅封锁。
不能冲破木栅,就无法和韩军近战,章昭达打造如此多的木筏,难道是已经有了什么法子?
“不过是重施故伎罢了。”
韩端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疑惑感到欣慰:
“数年前陈宝应在建安起兵叛乱,也是在水陆扎起栅栏抵抗朝廷官军,章昭达令人伐木为筏,上装拍车,趁天降暴雨江水暴涨之际,放伐冲击陈宝应水上栅栏,一举建功。”
蔡抒古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这么久不见他有动静,原来是在等天降暴雨。”
“也不一定要暴雨,像这种雨,只要一连下上几日,江水同样会涨起来。”韩端抬手指了指外面,“水势一大,就该他在上游放筏冲击了。”
“郎主既然知道章昭达要用这个法子,那为什么还要在水中扎下栅栏?”
韩端想了想,反问道:“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西晋灭东吴之战吗?”
蔡抒古闻言一怔,旋即便反应过来:“郎主是要效仿吴彦铁锁横江?可最终还是被王濬(jùn)冲破了啊?”
晋太康元年(280年),晋武帝司马炎发动了灭吴之战,益州刺史王濬率七万水军乘坐楼船出巫峡,过姊归,逼近西陵。
东吴大将吴彦在西陵设置铁索横江,又将大铁锥暗埋江中,用以阻遏西晋水师。
王濬很快便想出了应对之策,他命人造了几十张大竹筏,并排联结在一起,顺江释放,竹筏遇上铁锥受阻,但王濬不断释放竹筏,铁锥受到的冲击力越来越大,最终出现松动被激流中的竹筏带走。
至于横在江面上的铁链,王濬同样有办法对付,他命人在船头架起一个个巨大的火炬,里面灌足麻油,遇到铁链就点火焚烧,很快就将那些铁链烧融,自此畅通无阻。
“铁索横江”已经被证明了是个失败的法子,蔡抒古想不明白郎主为什么还会问起这事。
韩端却哈哈一笑,说道:“吴彦无水军可用,而王濬却有数十艘楼船,完全控制着江面,所以他才有时间慢慢生火烧断铁索,但如今章昭达连条战船都没有,我怎么会给章昭达那么多时间?”
“你等着看好了,到时肯定会给章昭达一个惊喜。”
秋雨时大时小,始终连绵不绝,虽然比不上夏季的暴雨,但一连下了几日之后,江水仍然开始上涨,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
“是时候了!”
在江边看到渐渐汹涌的江水之后,章昭达猛地一击掌,独眼发亮,霎那间便做出了决断。
“明日出战!”
次日一早丑时刚至,士卒们就被沉闷的鼓声惊醒,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吃饱喝足并且已经休息了半个时辰。
这是十天来的第一顿饱饭,但也是许多人这一辈子最后一顿,若是可能的话,他们宁愿继续饿着肚子。
将领们开始将士卒从营帐中撵出来,依次到营前的空地上集结。
章昭达选择的这个驻营之地,两岸都极为宽阔而且平坦,士卒们按照指定的区域列队,一旦逾越,轻则遭受将领鞭打呵斥,重则以逾行乱军之罪杖击。
数万大军有一大半都是新卒,为了保证令行禁止,章昭达不得不实行严刑峻法,也不会介意杖毙几名新卒。
卯时正,伴随着鼓号声,作为“先登”的前军甲幢将士开始登筏。
雨水之中,弓弩不能使用,木筏上也不可能有机会与敌军肉搏,所以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木筏冲破封锁,靠近敌船之后,操纵拍杆拍击敌船。
第一批冲击木栅的“先登死士”,几乎是十死无生,他们在将领和督战队的呵斥下,默默地列队登上了木筏。
章昭达也开始焦躁起来,虽然同样的法子他已经用过一次,证明了完全可行,但任何计划,都有可能出现意外,谁都不敢担保万无一失,不到胜利的那一刻,他的心就不能安定下来。
章昭达走出营帐,身后的部曲连忙取出油纸伞为他遮挡风雨,但却被他挥手拒绝,只是紧了紧大氅,便将目光看向了河滩。
看到主帅站在那儿,脸色黑如锅底,一众部曲的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
但士卒们的行动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很快,第一批千名先登死士便登上了木筏,在急促的鼓点声中砍断绳缆,木筏随波而下,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很快,百多条木筏便尽数放完,接下来便轮到此战的主力,超武将军程文季率领的三千骁勇。
他们将乘坐征集来的轻舟,携带火油,伺机焚烧敌军船舰。
临出发前,程文季再次来到章昭达身前,向他拱手作别,章昭达也收起那张黑脸,再三鼓舞,并承诺此战胜利之后,便向朝廷荐举他升任安远将军。
“郡公且放宽心。”程文季重重一揖,他少时即随父征伐,常常率先冲锋陷阵,哪怕如今形势不利,他也并不感到惊慌:
“眼下风雨不小,郡公先回帐内稍歇,最多半日,文季定会有喜报传回!”
“早闻韩伯正武勇之名,今日若能得见,正好与其一决高下!”
章昭达被激起了心中豪气,他放声笑道:“程氏虎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少卿,今日一战,便是新安程氏悍卒扬名之时。”
“我在帐中备下酒菜,等你得胜归来,畅饮一宵!”
连日阴雨,衢水水势虽较前些时日更为湍急,但近三十里水路,仍然需要飘流半个时辰。
而陈军上下都没注意到的是,第一批先登死士登上木筏出发之时,右面一座山峰上便冒起了一股浓烟。
韩端站在衢水左岸,在他身旁不远处,耸立着一根巨大的铁柱,铁柱上面,连着一条儿臂粗的大铁链。
这样的铁柱,在衢水两岸一共立了六根,这六根铁柱全都插在岩石上凿出来的石洞里,足以承受万钧之力。
韩端选择扎下木栅和设置铁索之处,是衢水上下数里之内最为狭窄的一段,江面不到三十丈宽,两岸弓弩手发射的箭矢完全可以覆盖整个江面。
下雨天弓弩不能使用,那只是针对陈军而言。
韩家军使用的弓本就是单体长弓,影响本来就不是很大,再加上事先搭建了避雨的茅草棚,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对江面敌军进行射杀。
这是明目张胆的“埋伏”,陈军要想冲过去,就只能拿人命来填。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陆地进攻一途,但两相比较之后,章昭达还是选择了从水路进攻。
毕竟水路还有一线希望突破,而陆路,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自己的“十万大军”是什么货色,他心里一清二楚。
而韩家军不久之前才连拨吴县、乌程等城池。
孰强孰弱,已经是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