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宗近凝视着女审神者那张状似平静的脸, 无声地叹息了一声,说道: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维护这个世界……那么就必定对你要作出的牺牲有所觉悟。”
正午灿烂的阳光下, 山间的小溪流在身旁发出琤琮的水声;而在另一侧,太阳照得暖洋洋、发出清新草香的草坪上, 传来三日月宗近那一把她其实很欣赏的声线,语调平静、又带着一丝并不多见的柔和, 假如他们不是在讨论这么残酷的话题的话——柳泉想,这其实真的是很美妙的一个场景。
“假如你认定这信念是正确的话……那就去做吧。”
说到这里时, 他又略微顿了一下。
“或许将来还会遇上令你动摇……或令你痛苦之事,”那副美妙而富有磁性的声线缓缓说道。不知为何,那种平静的语调里逐渐浮出了一丝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
“……但是, 并不像你那个时候所想的那样——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是孤独一人的。”
柳泉:?!
虽然仍然合着双眼,她的眼珠却在眼睑之下动了动——内心也因为这句话而涌出了某种微妙的情绪。
“这是……什么意思?!”她默了一霎,才慢慢问道,声调里听上去有一丝类似窒息一般的沙哑感。
虽然好像说出了了不得的话, 然而坐在她身旁的三日月宗近,听上去却仍然气息平稳,像是最安定、最强大、最不可撼动的存在那样, 理所当然地存在于世,一天两天, 一年两年,一个世纪、两个世纪……永恒地就那么一直存在下去。
他轻声笑了起来。
“啊, 意思就是——”
他微微拖长了尾音。
忽然, 他似乎换了个姿势, 柳泉听到他衣服的面料与草坪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
“回去吧。”他说。
“在山下……那座本丸里,大家都在期待着你。”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天下五剑之中最美的那一位,那总是莫测高深的口吻和超然世外的态度不见了。他低头凝视着半合着眼的女审神者,语调异常温和。
“他们正在期待着能够回归那座本丸的审神者,不是别人,也不是你的前任……”
“而是你啊,雪叶君。”
女审神者的双眼倏然睁开!
这么一睁开眼睛,她的视线几乎立刻就撞上了他低头注视她的视线。目光相遇的那一霎,她的眼中有某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摇晃着,然后,慢慢地沉淀了下去,像是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漂泊不定的树叶,终于慢慢被身下的流水所浸湿、然后飘飘荡荡地沉入了水底一样。
她就这么沉默着与他对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
“……是吗。”她哑声应了一句。
“欸~是呀。”三日月宗近含笑应道。
或许是因为得知消息之后仓促出门,他并没有换上那袭漂亮又拉风的蓝色狩衣。现在他身上的,还是那种在本丸里日常穿着的内番服,一身短打、配着老年人必备之保暖内衣,头上还绑着画有他的刀纹图桉的黄色头巾;这么看上去,彷佛并没有他出阵时那么富有气势,但是他的面容就这么背着光俯视着她,稍微有点看不清楚表情,却能够看清他柔和的眉眼,以及微弯的唇角。
他现在单手撑着地面,微侧了身子去看她,他的本体刀横放在他腿旁的草坪上;越过他的肩头和头顶望去,是今天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日色晴朗。
这么看上去,布满烟尘、炮火和废墟的宇都宫城,好像就像一场梦一样。
柳泉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感觉三日月宗近的另一只手绕过来落到了她的头顶,微一停顿,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那个动作里含满了难以言喻的安慰与爱怜的意味,使得她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而是瞪大了眼睛。
“可是——”
“嘘。”她刚说出一个词,就被他轻声打断了。
“即使不相信老人家所说的话,也稍微相信一下……自己努力的成果吧,如何?”
柳泉:!!!
她感到一阵哑口无言。
不,并不是因为三日月宗近又说了什么很天然的话把她噎住、也不是因为他提出了过分到难以答应的要求。
而是因为,他说出了很好的话……太好的话,好得……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就几乎要令人落泪啊?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感受,一定是已经被他看透了。因为三日月宗近唇角的那丝笑意渐渐加深了一些,他甚至微微弯曲了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那条手臂,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压低了身躯、缓缓接近她的脸;他的衣料相互摩擦、簌簌作响。
从他的背后,温暖而明亮的阳光从晴朗的天空中直洒下来,披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绿树,青草,野花,明净的小溪,耀眼的暖阳——
和数百年之前,灯火渐次暗澹下去、秋虫鸣叫,夜色低垂的神社庭院,好像一点都不一样。
那个时候,庭院里彷佛轻轻回荡着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隐约的祭典音乐;有个人坐在她身旁、靠着树干睡着了,他的一头黑长直也随着微微倾侧的头,向着她这边斜斜垂落,发梢似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肩上。
那个时候,那就是值得期待的事情吧。明年的夏日祭,后年的夏日祭……期待着每一年的夏日祭,都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因缘,使得他们即使一开始并没有一同前往祭典,最后也总是会在会场的什么地方相逢——
可是,那样美好的时光,细算起来,已经距离她有数百年之遥了。
那个值得期待的人,也早已经化成了冢中枯骨——或者说,那个靠着她肩头、鼻息沉沉地睡着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地存在过。
她所经历的所有世界,认真地说起来,都是虚妄的。那些曾经相逢、曾经认真对待过的人们,也都不存在于现实之中。即使再怎么期待着能够与之重逢,也都是疯狂而不可实现的幻梦。
土方岁三,只是她那些怀念、那些经历、那段不可抹杀的人生的一个缩影。把他换成迹部景吾、手冢国光、宗像礼司、斋藤一,其实也都一样。
没有人能够依附于一个虚妄的世界而永久生活下去。想要这么做的话,就必须找出这虚妄所存在的合理性,找出通往这虚妄遵循着一定法则所建构起的世界的方法和途径。
也就是说,必须弄明白,为什么源九郎义经可以存在于这个时世?时之政府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有什么东西,是唯有他能够给出——藤原泰衡也好、土方岁三也好,甚至是历史上的其他俊才也好,都无法给出、无法令时之政府满意的?
她注视着面前天下五剑之一的付丧神那十分接近自己的、俊美到难以形容的脸孔,忽然冲着他微微一笑。
“我已经决定了。”她说。
三日月宗近的动作微微一顿。
“……什么?”
柳泉凝视着他,深深地看进他那双蕴有新月之形的眼眸中去,不闪不避,就那么坦率地直视着他。
“……真相。”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我要去找出真相。”
“时之政府掩盖了什么?为什么源九郎义经会出现在此世,作为审神者,好好地活着、而不是死去?”她思考着,慢慢说道。
“我可以继续做个无知无觉的人……只要完成时之政府给我任务,就能够每天满足地统率着这座并非由我自己建立起来的本丸,混吃等死……”
她的笑意慢慢变得有丝凛然。
“……可那不是我的生存之道。”
三日月宗近的眼瞳蓦地一眯!
“诚然,即使弄清楚真相,我所怀念着的人,也一个都不可能回来……”
她坦然望着他,就像是要肯定此刻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一个个名字——甚至是那些他所不知道、却深深刻印在她心头的名字——似的,清清楚楚地说道:“我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但是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从他们的命运那里所延伸出的疑问与可能……我都尽力调查过了。也得到了答桉……虽然那答桉不可能告慰他们’。”
“我想知道——”
她的声线微微颤抖了,有一层可疑的脆弱情绪在那里浮动。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我来说如此特别,但在别人眼中却是这么无足轻重……无足轻重到了甚至不值得获得一个特殊的机会——”
“……明明他们也在自己的人生里努力地发过光。”
三日月宗近沉默良久。
最后,他慢慢地坐直了身躯,仍然向下俯望着她的脸。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温和。
“然后呢?雪叶君,你深刻地为那些你所怀念的人们打抱不平过了、争取过了,是不是就可以安心地放开胸怀,去看一看你以前从来没有真正认真地去看过的人了?”
柳泉:!?
眼看着她露出错愕和震惊的表情,天下五剑之一却慢慢地压下了眼眉,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那笑容虽然慈蔼温和,却未达眼底,彷佛在他们两人之间重新拉开了一段适度的距离。现在他们又重新回归到了【携手合作】的轨道上——而暂时摒弃了那种刚刚微妙的、能够更加接近彼此的机会。
“那么,您想从我这里得知什么?”他问。
柳泉张了张嘴,一瞬间彷佛还想说点别的什么,最后却决定还是应该单刀直入,首先问问她一直以来都感到非常困扰、却假装不在意谜底的问题。
“在前任审神者的身上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