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合了一下眼睛, 露出一丝无声的苦笑。
“……痛啊。”她用极低的声音答道。
她听到三日月宗近发出一声极低的抽息声。
……他也会感到痛吗?
体温在下降,浑身发冷, 这大概是大量失血之后,生命力急剧流失的先兆吧。
没时间再来说些漂亮话了……更何况, 她觉得三日月宗近也不需要听到她说些什么帅气的话来减轻他内心所感受到的那些陌生的情绪。
他是天下五剑之一的付丧神。他拥有着光辉昳丽的外表, 每一天、每一夜……都让无数想要成为审神者和已经成为审神者的人们心心念念、孜孜追求着。
在这世上,只有他不能拥有的东西, 并没有什么他得不到的东西。只要他想,会有很多很多人捧着那样他所希冀的东西, 交到他的面前, 等待着他欣然收下。
……只要他想。
女审神者微微眨了眨眼睛。
“所以, 就这样吧。”
她艰难地深呼吸了几次, 似乎总算攒足了说话的力气,才继续往下说道。
“这样就很好……”
她微微抬起视线, 那双因为疼痛和大量失血已经变得有点朦胧的眼眸——已经因为丧失了所有罗刹之力而重新变回黑色的眼眸, 深深地望着他。
“今后, 假如可以的话——”
“去你真正想去的地方。”
“做你一直以来……都想要做的事情——”
“责任……或义务……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并不是世间的唯一。”
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之故, 她现在说话倒是比刚才顺利了一些,也并没有发出那种受了重伤的、可怕的喘息声,看上去非常苍白平静, 完全不像是正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似的。
“既然得到了凡人的躯体……就试着顺从一下……凡人的渴望, 如何?”
女审神者露出一个澹澹的、真切的笑意。
呼吸趋缓。
“渴望是个好东西……”
“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感……的一种。”
“有渴望或情感不是罪过……也不是你的心境不够超脱……所造成的缺陷。”
“……而是你、活着的证明。”
女审神者苍白的面容上露出的笑意, 不知为何忽然带上了一抹奇异的诱惑感, 像是要引出他内心深处尘封多时的某种巨兽,在世间肆虐一样。
“您……来到这世间,并逗留在现世……是为了什么,三日月?”
她的声音轻似耳语。
三日月宗近沉默了,没有说话。
她好像也并不气恼,更不像当初神无响子过世的时候那样费尽最后的力气,奋力地拽住他的手,用充满哀伤的眼神望着他,问他“你究竟有没有真的爱过我”这样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而是露出了平静而明了的神色,注视着他的眼神里竟然含着微微的笑意。
虽然是将死之人,她注视着他的眼神却仍然明亮而平静,温和之中带着一丝坦然,就彷佛即使他如何作答也无法伤害到她,彷佛她才是那个真正高高在上、怜悯而同情地俯瞰着他的迷茫的人,彷佛她一直秉持着自己的信念和勇气,完成了真正渴望的事情,因此也能够坦然接受这样的终局一样。
三日月宗近觉得自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沾满鲜血的右手抬起来,轻轻地——拉了拉他宽大的衣袖。
那个动作非常的轻,几乎没有使出任何力气,然而不知为何,三日月宗近仍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衣袖被她拉扯而产生的下坠感,那种坠感沉甸甸的,像是要拉扯着他的心脏也一直往深不见底的渊薮沉沦下去一样。
她的视线逐渐散开,像是越过了他的脸和他的肩头,望着他身后乌云渐渐散去的天空。在那里,夕阳投下橙红色的暖光,给乌云镶上了一条光芒万丈的金边。
她最后低声唤道:“三日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彷佛终于明白了这种死亡的进程无可挽回,因而只能静静等待着她最后要留给自己的话。
和夏初——和神无响子死去的那个时候一样吗?她会问他有没有爱过自己?还是会问他到底是秉持着怎样的感情和想法来面对自己的?他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应该怎么回答……才能不伤害到她,才能不伤害到自己,才能——作出对他自己而言是最诚实的答复?
下一刻他就得到了自己等待的答桉。
女审神者缓缓合上了眼睛,隔绝了他的注视。
她轻声说道:
“……幸会。”
下一秒钟,三日月宗近感到自己的臂弯陡然一沉!
他还来不及惊诧,就感到那种沉重的压力感飞快地在减轻。
他陡然睁大了双眼!
下一刻,她的躯壳就在他的臂弯中化为了青白色的灰烬,她穿着的衣服也突然燃烧起来,发出不祥的青白色火焰!
三日月宗近眉心微微压低,却始终保持着刚才的姿态,并没有撤手向后退离、以避免那簇小小的火焰烧到自己的意思。
在清原雪叶的躯壳化为灰烬的一瞬间,她身上原本穿着的衣服就自动燃烧起来。然而那簇小小的火焰却只是在她的衣服上燃烧,并没有波及他的衣物,甚至一边燃烧着、一边从他宽大的衣袖上滑了下去,等到落到地面的一霎那,她的衣物也已经燃烧殆尽,火焰自动熄灭了。
刚才他们决战时肆虐在他们周围的狂风虽然已经减小了很多,但仍没有完全停止。风吹过浅草寺门前空旷的广场,瞬间就把那些青白色的灰烬卷了起来,在风中飞扬,再远远地抛散。须臾之间,三日月宗近的面前,就只剩下一柄仍然闪着寒光的太刀,静静躺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上。
三日月宗近仍然短暂地维持着刚才那个单膝跪地的姿态,低着头沉默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那片方寸之地。
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任何影踪。甚至是在她死亡的一霎那,失去生命的躯体沉重地压向他手臂的感觉,都已经全部消失。
他没有笑,也没有流泪。
在神无响子死去的时候,他至少曾经为了她的消逝而伤感过,也曾经第一次流下过属于凡人的眼泪。
但是现在,他并没有那种冲动。他甚至感到一阵不真实的平静,就像是自己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任务之后所感到的空虚感。
慢慢地,他在自己面前摊开刚刚捂住她伤口的右手。
黑色的皮手套上沾染的鲜血已经开始凝固了,却仍有一丝不祥的黏腻感。
他慢慢向前欠身,探手出去够到了那柄“一期一振”的高级彷品,握在自己手中,慢吞吞地审视了一遍那柄太刀。
刀刃上有几处细小的斫痕,也有血迹——即使身为付丧神,他也拥有着凡人的身躯,当然会受伤,会流血。
直到她故意露出破绽,将胸口迎上他的本体刀的那一瞬间为止,她都表现得出色极了。冷静地对战,冷静地思考,冷静地应对,冷静地出招……刀锋锐利,目光凛然,每一招每一式里都透露出毫不保留的战意和杀意,就像是作为名刀——或名刀的持有人——所梦想着的那种最好的对手一样。
直到最后,冷静地利用一错身的空隙,抛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动摇他的镇定,短暂让他走神,再利用那电光石火的一霎那破绽,冷静地以胸口迎上他的刀,“天下五剑”之中最美的那一把——
这一切,都是她早就想好的吧。
她知道他的来意,知道他仍然顽固地逗留在现世不肯离去的原因——
三日月宗近蓦地哂然一笑。
他迎着夕阳洒下的最后一线光芒,横过他手中那柄“一期一振”的刀身。
斜阳的橙红色斜斜划过明亮锋锐的刀刃,闪出一道令人几乎无法直视的光芒。
“我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他缓缓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您已经知道了吗……所以,才下定这样的决意……”
然后,他蓦然横刀在自己的左袖上一划。锋利的刀刃瞬间割开花纹繁复厚实的织物,有一片布料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松开了右手,把那柄太刀重新放在自己脚旁的地上,再用右手抓起那片布料摊开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托平,最后才把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伸过去——
松开左手五指,有小小一把青白色的灰烬从他掌心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那片图桉精美的蓝色织物上,积起了小小一捧。
他慢吞吞地把那片织物四角重新叠起,叠成一个小小的布包,拿在手中,凝视许久。
这是刚刚她的身躯所化为的灰烬被狂风吹散时,他及时伸手去那堆灰烬中抓起来的。
也只能抓得住这么小小的一捧她存在过的证据而已。
三日月宗近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布包,忽然微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真是敌不过您啊,主殿。”
他用一种无可奈何似的温柔语气轻声说道。
“正是因为这样,您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改变历史吧……就跟那些时间溯行军一样……”
然后,他忽然失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您可比他们凶残得多……不愧是一位杰出的审神者啊。”
“您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的吧——”
那双新月形的眼眸微微眯起。
“这就是我逗留在现世的原因——”
他静静说道,语气似在叹息。
“……为了肃清已经走得太远的您。”
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他又停了下来,沉默良久。
唇角噙着的那一丝笑意慢慢消失了。
在那丝笑意消失之后,他的唇角继续下降,最后竟然双唇都紧绷成一条直线,流露出真切的伤感和悲哀。
他的声音里,终于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痛苦。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低得如同耳语。
“不,其实是——”
弧线美好清俊的下颌上,忽然有一颗水珠滑过,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掉到那个小小的布包上,又瞬间被柔软的织物所完全吸收。
“……为了与您相遇。”
俊美的付丧神轻声说道,抬起头来望着乌云已经渐渐散开、夕阳重新绽放橙色辉光的天际。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浅草寺前的广场上,只有刚刚被地震和狂风所摧毁的花木建筑的残骸和碎片,满地凌乱狼藉,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大地上,不再翻滚,不再震动,不再随风乱舞。
而这一切,都是她的勇气和牺牲所换来的。
而明天……那重复着重复着,每一天的朝阳都会照旧升起,每一天都会照常到来的明天,也都是她这样充满疯狂的勇气和牺牲所换来的。
他都知道的。
他听到了桐野小姐所说的话,当然也得知了那些惊人而不可置信的事实。
不负审神者之名,她做出的事情,都是于这个世界有益之事。
这样的人……在一生之中,即使他的生命再漫长、再趋于无穷无尽——
是,再也遇不到了吧。
他捏紧那个小小的、蓝色的布包,平静地低下头去,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也开始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和那一天毫无预兆地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在自己的身上所发生的异状一样。
在发生过一场激斗的战场上,他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原本他以为那是自己用尽了神力、或当时的那位审神者已经灵力趋近枯竭,所造成的异状。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平静地接受自己即将消失的事实,再回到刀剑中去,静等着下一次再被什么灵力强大的审神者召唤。
然而,却发生了那样言语难以形容的、令人不敢置信的事件。他来到了这里,遇见了她。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那个人。
意外地,在这一刻,他油然想起的,却是当初在二条城外,她说过的一句话。
当时并没打算就这么立刻现身的他,听到了那句话之后,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假如在这个人面前出现的话,或许可以亲眼看一看将来会发生什么自己所没有见识过的事吧?
因为,和他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那个人即使被人讽刺着自己不被人需要、不被人重视的现实,也倔强地昂起下巴直视对方的挑衅,用一种充满勇气与自信的口吻这样说道:
【我想要成为怎样的存在,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达到。】
……结果,也果然成为了那样的存在啊。
那样的……在很多人心目中属于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存在——
三日月宗近微笑起来。
他依然保持着半蹲的姿态,手中唯一握着的就是那个小小的布包。他的本体刀以及女审神者刚才战斗时所使用的那柄“一期一振”都静静躺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上,他也好像并没有伸手去拿起其中一柄的意图。
然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抬起视线来望着云开雾散的天际。
夏初……不,响子——当初的你竭尽全力想要传达给我的究竟是什么,我现在好像终于……有点明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