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让我想想。”姜恒心绪大乱, 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
“我懂。”耿曙认真答道,连他自己, 经历了很长的一番纠结,何况姜恒?自然不能要求他只这短短的一杯酒时间,便自己答案。
“我不催你,”耿曙又说,“今夜过后,我不会再提事, 你甚至可以将它忘了,当作我什么没说过……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只是我实在想说, 说出来,我就好多了。”
姜恒很难为情, 他甚至不敢看耿曙双,望向河。
这时,河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姜恒被岔开了心神, 说:“是什么?”
耿曙忽然警惕, 示意姜恒到自己身后, 盯着黑影, 黑影却随波逐流, 并非潜伏在河的刺客。
黑影漂到近前, 是一具尸体,姜恒虽见过无数尸体, 却依旧觉得场面有点瘆人。星夜寂静美好,又有更多的尸体,陆陆续续漂来。
“死人, ”姜恒身,一时再顾不上耿曙之言,“好多死人!”
浩浩荡荡的尸体,沿着济水一路东来,顺水漂往下游。
姜恒转头,看着河流,先是一具,其后三具、五具,死的百姓面朝下,淹没在水,紧接着越来越多。
“哥。”姜恒说。
耿曙转头望向水,只见其时济水内已漂满了尸体,在河道口处逐渐堆积来。两岸的郑国百姓发现了,引了不小规模的喧哗。
成千上万的尸身顺流而下,漂进了济州城内,一时间市集上百姓或涌到济水桥上,或站在岸边,喧哗渐止,灯火与星河照亮了前这一幕。
孙英牵着少年的手,来到桥上,朝下看了,并朝二人吹了声口哨。
耿曙将船撑到岸边,两人匆忙下船。只见尸体越来越多,堆满了济水,这场面引了全城轰动,一时更多的人涌来,笊篱将尸体勾上岸,郑军则开始驱散人群,大声呵斥。
“从禹南过来的尸体,”耿曙朝姜恒说,“禹南城外河道连通济水上游。”
连日暴雨,黄河、长江俱在数日内开始泛滥,死的百姓被扔进河,又因水位高涨,近两万尸体被带进济水,沿途一路进入郑地。
耿曙熟悉原地形,四之外,对河流走向了若指掌。
果然二天,太子灵派人调查过并昭告众臣,确实是从禹南顺流而下的死人,禹南大批尸体的出现意味着,汁琮已经逼近浔水三城。
一夜后,城顿时人心惶惶,城内开始有人逃亡。
“要走的人拦不住,”太子灵淡淡道,“就这样罢。”
说着,太子灵身,竟是对毫不心,走了。
余满殿文武官员面面相觑,孙英带来了信报,说道:“禹南全城宁死不降,遭汁琮屠城,男女老少,死一万四千七百户。”
“他们在禹南集结了二十五万人的军队。”孙英在殿内坐下,认真道。
殿内鸦雀无声,姜恒说:“汁琮屠城之举,是为震慑,想告诉南人,他说屠城,就是真的屠城,不降,则死。接下来浔水三城,他会先发劝降令,以节省兵力。各位可以想想如何应对。”
一众人等脸色发,今日与会者神色俱十不自然,稍早时姜恒前来正殿路上,还听说了公卿家已开始收拾细软,逃离济州,前往夷州等地。
这群士大夫家主们,想必已作好了留在济州等死的打算,只要家族后继有人,个人的生死显然不在他们担忧范围之内。只是土地一失,他们又能撑多久?
边均清了清嗓子,说:“雍人南下,如今已势不可挡,以硬碰硬,死战不退,终究是苦了百姓。这一路上,汁琮甚至没有任何人谈判的机会,只不知他们想要什么。”
官员们无人应声,姜恒只扫了一,便知他们都各怀心思。
诸令解冷冷道:“依左相所见,汁琮想要什么?我们能拿什么换?王室的人头?还是南方的城镇?”
边均说:“忍一时之辱,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之日,亦不失为一个办……”
“抱薪救火,”诸令解道,“薪不尽,火不灭。左相莫非真以为,割地予雍,便能止住他东来的步伐了?!”
边均早就料到会遭受反驳,但这话是所有官员心所想之事,他不过将这话提前说出来了而已。
“两位如今有何高见?”诸令解又朝姜恒与耿曙道。
姜恒尚未发话,耿曙却道:“与你说没有,须得等能说话的人来。”
今日朝廷本就怒火滔天,只想找个替罪羊,太子灵离席,耿曙在刻开口,正成了迁怒的对象,诸人开始七嘴八舌,大骂耿曙,不必再顾及国君面子。
耿曙不为所动,看了姜恒,姜恒经历昨夜一事后,突如其来地,对耿曙有点陌生,从前他无论做什么,看在姜恒里,都已成了习惯。
他还挺镇定……姜恒心想,从前在雍都时,耿曙面对雍臣,似乎是这无动于衷的神态,仿佛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从不在乎,只是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他在想什么呢?姜恒忽又有点疑惑,发现自己不是么地了解耿曙。
但他巍然而坐的气势,令他觉得很沉稳、很可靠。
就在刻,通报声打断了姜恒的遐想。
“龙于将军到——”外头侍卫通传道。
龙于入内时,大骂声顿时随之一停,这名上将军在郑国依然有很高的威望,却谁没想到,他会在刻赶来。
龙于依旧十俊美,只是易见其憔悴,数年前姜恒与其一面,虽觉龙于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哀愁,终究是有精神的。如今他为郑王戴了孝,只穿一袭束身黑袍,犹如鬼魅一般,在殿内长身而立,让姜恒想到了三个字:未亡人。
“来了。”龙于朝姜恒与耿曙说。
姜恒点了点头。
龙于说:“我从崤抽调两万兵马,连同车擂带浔水三城的四万人,外加梁军最后的八千御林军,共有六万八千之数。王陛下让我倾尽全力,协助二位,击退汁琮来犯,守卫王都。”
这话一出,殿内无人再提非议。
“很好。”耿曙终于等到了他要的,说道,“集合兵马,尽快出发,驰援浔东。”
“好的。”龙于点了点头,又朝众臣道,“后勤与补,就麻烦各位大人了。”
落雁之战车倥身死,其弟车擂领军,如今龙于的地位,已成大郑资历最老的上将军。是日城开始调遣兵马,姜恒开始整合后勤力量,为耿曙确保他的军队不会遭到断粮与补问题。
“咱俩一出战吗?”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与龙于正在看兵册,要将士兵重新编队,午后更要检阅军队,明日,就要与士兵们同吃同住,熟悉作战风格。
“你想么?”耿曙说。
姜恒沉默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耿曙说:“就一。”
夜之后,耿曙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夜里已不再与姜恒同榻而睡,凡事不再替他下决定。他开始习惯于做好自己的事,而于姜恒的,则留他自己抉择,哪怕姜恒还面临着被刺杀的危险,耿曙不再勉强他了。
龙于说:“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建议姜大人随,好参详。”
姜恒点了点头,说道:“但我哥下还不可露面,我得为他易个容。”
被追封为英杰的雍国王子未死,还率领敌人与雍军打仗,事重大,不可贸然让人知晓,毕竟耿曙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而当他堂而皇之露面的一刻,必须是汁琮的死期。
龙于猜到了耿曙想做什么,却没有追问。
“我看看赵灵罢,”姜恒说,“明天就要出兵了。”
耿曙点点头,与龙于依旧忙碌。姜恒便离开书房,来到太子灵的寝殿前。
他听见了太子灵温的谈话声,敲门进,只见他正躺在一名侍卫怀里读书。
“你来了。”太子灵笑道,“这是赵炯。赵炯,这是姜大人。”
姜恒:“……”
名唤赵炯的侍卫看模样,只比太子灵小了些许,容貌亦过而立之年,不显如何俊秀,相貌只能算平平而已,气质倒是很好的。
“他是我远房堂弟。”太子灵要身,姜恒却示意不必来了,赵炯让太子灵倚在怀里,一时不好动。
“我来辞,”姜恒说,“明天,我们将一到浔水。”
太子灵点点头,说:“我是跟你们一,还是留在济州?”
“看情况罢,”姜恒说,“先留下,如果有机会,我就派人送信,让你过。”
太子灵点了点头,姜恒心里好奇,不由得多看了名唤赵炯的侍卫两。
“不指望他了,”太子灵笑道,“他不会打仗,只能跟在我身边。”
姜恒笑了来,太子灵衣袍散着,露出皙胸膛,握着赵炯放在自己身前的手,又说:“待我死后,赵炯会陪我一,届时麻烦你,如果有机会,就将他葬在我附近。”
“好的。”姜恒点头道。
“谢谢您,姜大人。”赵炯终于开口道。
姜恒见两人自得其乐,心道这许是太子灵生最自在的时光了罢?在这段时日里,他不再是郑的国君,不再是孩子的父亲,不再需要为谁而活,扮演另一个角色,而是真正地成为了自己。
他不再打扰赵灵,闲聊几句后便即告退。
到卧房后,龙于与耿曙出宫检视军队,夜间来再次商讨战术与对策,其大多是有守城的问题,姜恒没有打扰他们。直到深夜时,龙于才告辞离开。
耿曙活动肩背,吁了口气,姜恒便过来,调好胶为他易容。
“你怎么一整天无事可做的模样?”耿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
姜恒嘴角翘着,轻轻道:“凡事不是有你么?来,头抬高点。”
耿曙说:“因为我说的话,让你集不了心神么?”
“别开口。”姜恒低声道。
他轻柔的手指按在耿曙的脸上,指间捏着胶,为他重新捏了脸上的轮廓,耿曙的脸颊有点发烫,脖颈泛淡淡的红色。
曾经比这更亲昵的举动,在他们成长的些年里亦没少做过,但只有今天,姜恒看着耿曙温润的唇时,心里不禁怦怦地跳了来,从而想了耿曙吻他的时候。
耿曙的性格刚强无比,越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性在他身上简直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他的唇却像他的心一般柔软,他将所有的温柔,都留了姜恒。
“你该想点别的,”耿曙待得嘴角处被塑容后,又说,“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做。”
姜恒确实心神不宁,导致他处理郑国之危时,已经无准确判断,心里总是翻来覆在想这件事。
“想什么?”姜恒低声说,“脸抬来。”
“侥幸得手的话,”耿曙说,“接下来怎么办?你的一统天下大业,还做不做了?”
姜恒答道:“你觉得汁琮死后,梁国便将复国,天下再陷入四五裂,割据之势,是吧?”
耿曙:“否则呢?帮郑国击退雍国,再反过头来,坐上汁琮之位,亲自打下郑?”
姜恒笑道:“没有意义。”
“嗯。”耿曙说。
这仿佛成为了一道无解的题,姜恒却说:“我确实想过,这些年里,天下五国,咱们都遍了,洛阳天子王宫的政务文书,我比任何一国的国君都更清楚。”
“嗯。”耿曙说。
“五国的情况,我大体了解。”姜恒说,“不过你说得对,我会认真想清楚。好了。”
耿曙看了镜的自己,如今的他已成为一名不的男人,除却神之外,很难有人认出他就是汁淼了。
“这又是谁?”耿曙说。
“赵,”姜恒说,“按记忆做的脸,姑且先这身份罢。”
“我不是想让你拿出一个解决的办,”耿曙到一旁径自铺床,说,“你总要面临这件事的,恒儿。”
“我知道。”姜恒很清楚,耿曙在提醒他,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乱了方寸。可所谓儿女情长,不正是耿曙抛他的难题么?有时他甚至想揍耿曙一顿。
两兄弟一个在榻上,一个在屏风外,依旧睡下。耿曙守着他应有的礼节,这是对他的尊重,而姜恒心知肚明,不能辜负了他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