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传来, 耿曙马上转,姜恒奇地看了眼。
耿曙脑海中一片混乱, 竟丝毫未曾察觉界圭上了城墙。
“怎么忽然走了?”界圭说。
“找不到人。”姜恒笑道,“来朝我告别的吗?”
界圭翻越城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坐下,望向南方,说:“南方来的人,终归要回南方的。”
耿曙对界圭的突然出现有点不满, 但想到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自己将陪在姜恒身边,最后这天, 也不能赶走界圭,便没说什么。
姜恒道界圭不会随自己郢国, 他将留在雍宫中,说不届时又被派给太子。
“待我走了,”姜恒说,“与太子相处。”
界圭自嘲道:“不东宫了, 就待在桃花殿里罢。”
界圭转过脸, 不道为何, 耿曙忽然想起了郎煌所描述的、那个戴面具的侍卫。
耿曙眯起眼, 打量界圭。
“脸上有伤, ”耿曙说, “我记得从前没有,哪儿来的?”
界圭说:“眼力, 从前确实没有。”
界圭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姜恒是记得的——那天在东兰山中,他掷出一块烧红的木炭, 在界圭眼角处留下了浅浅的疤。
“对不起。”姜恒说。
界圭一本正经道:“我自作自受,本是活该,心这么软,以后要怎么大事?喏,给。”
说,界圭扔过来一个腰牌,上面以篆文留了个符号,耿曙抬手接住。
“抵达江都后,”界圭说,“人手若不够,以出示这面腰牌,找桃源的人,他们会吩咐。”
姜恒看了眼,上面是个桃花的标记,点了点。
“越国人?”耿曙问。
“族人。”界圭答道,“越地亡国后,有人跟汁琮来了北方,有人入郑,有人入郢,桃源是其中的一支。”
姜恒道了谢,道界圭一与故国之人有联络,越人虽失了他们的国土,散入五国之中,为了神州大地的血脉,他们的性格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各国,他们的歌谣,正在世上唱响。
姜恒说:“谢了,今天过节,回歇罢。”
“让他留在这儿罢,”耿曙说,“今天是他保护的最后一天了。”
界圭朝姜恒说:“怎么总是嫌弃我?”
“我没有,”姜恒哭笑不得道,说实话,他还挺喜欢界圭,“我会想的。”
“希望是。”界圭说,“我这辈子啊,就是用情太深。”
“以了。”耿曙开始觉得不舒服了,界圭总是有意无意要逾矩,这点让他有时很想揍他。
又有人吹了声口哨,姜恒转,不见其人,其声。
“孟和!”孟和一个翻身,上了城墙。
“打雪仗!”孟和朝姜恒说。
又来一个告别的,耿曙不耐烦道:“不了!”
“找们半天,”山泽沿城楼石阶,拾级上,与水峻牵手,“躲在这儿。”
“我就说他俩躲起来了。”郎煌道。
居然全来了,耿曙道,他们多半是商量,来朝姜恒告别的,毕竟这么一,回来还不道是何年何月。
“坐罢。”耿曙说。
于是孟和、山泽、水峻、郎煌,一字排开,坐在城墙上,填满了界圭与耿曙、姜恒之间的空位。大家把脚垂,孟和一脚踏城墙,手搁在膝上,提一袋酒。
“在看什么?”孟和说。
“看长城。”姜恒答道。
“看得见?”孟和转,看看身边几人,“们看得见?我莫不是瞎了?我怎么看不见?”
众人都笑了起来。
“汉话越说越了。”姜恒说。
“学的。”孟和说。
“废话。”山泽说。
众人又笑,姜恒觉得这场面真的十分有趣,来人全是王子!氐人王子、风戎人王子、林胡人的王子……如今已是林胡王了,以及自己身边的雍人王子。
这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诸人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份,吵吵闹闹,像极了落雁城集市上那些三五作伴、勾肩搭背的小伙子。
水峻说:“想回家,是不是?都说南方才是雍人的家。”
姜恒答道:“天大地大,天地就是我的家。倒是有些人,应当希望雍人赶紧滚蛋罢?”
众人又笑,郎煌说:“是又如何?雍人早该滚了。滚得远远的,不要回来。当然,愿意来,我们还是欢迎的。”
耿曙淡淡道:“我呢?”
郎煌说:“就算了。”
孟和指远方,说:“长城!我就想看看。”
姜恒问:“们到过长城南方么?”
“没有。”山泽说。
孟和也摇,数人没有一个过长城以南。
“南方什么样?”孟和道,“说,恒儿。”
耿曙皱眉,这个称呼太亲昵了,平日里能自己用。
水峻神秘兮兮,朝山泽眨眼,意思是看,我说得对吧?山泽露出责备的眼神,让水峻规矩点,不要拿他俩乱开玩笑,毕竟别人是亲兄弟,与少年郎之间的亲昵不一样,传出对名声不。
姜恒没有看到,说:“南方啊,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中原大大小小的战乱,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当然,也有很美的地方,嵩县就是。”
“我的封地,”耿曙说,“我是武陵侯。”
“嗯,”姜恒朝他们说,“武陵,就在琴川边上。”
“琴?”孟和问。
山泽解释道:“玉衡山下,有五道河流,就像琴弦,所以叫琴川。”
孟和点了点,做了个“弹琴”的作。山泽说:“我是很想洛阳看看的,说那里是天下的中心,神州的识与书本,诗、书、礼、乐,俱在王都,犹如天上的宫阙。”
“已经被烧了。”姜恒说,“眼下保留得最的,在梁国安阳。”
山泽叹道:“太惜了。”
山泽从小便读汉人书,对中原自当十分向往,姜恒便道:“雍军入关,以来中原看看。”
山泽说:“我从小就想游历神州。”
“有机会的。”姜恒说。
水峻说:“会带我么?姜恒还没走呢,倒是想走了。”
山泽笑了起来,揽水峻肩膀,也不避人,在他耳畔亲了下,说:“自然一起,到哪儿都行。”
“哎——”众人实在受不了他俩。
“我也想,”孟和朝姜恒说,“明年我看。”
耿曙对孟和总抱一点警惕,但他与他的兄长,风戎大王子朝洛文乃是生死之交,倒不怎么讨厌孟和,兄弟俩长得太像了。
“呢?”孟和朝郎煌问。
姜恒心里有点不舍,虽然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彼此一起战斗过,同生共死的情谊,自当不一样:“我们以在嵩县见面,如果有机会的话。”
“再说罢,”郎煌说,“我对中原没什么兴趣,逛逛是以的。”
一时众人静了,一同望向远方,从这里看不见长城,太远了,也看不见玉璧关,看得见那隔开中原大地与北方雍国的、连绵不绝的山。
“不过我也过,”郎煌说,“那是很美的地方。”
“天下处处都很美,”姜恒说,“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对言,重要的人。”
大家想了想,纷纷点,耿曙道,姜恒那话的本意——他接受了雍,始终是因为他。这个原因,从来没有过改变。
他搂紧了姜恒,夕阳渐渐沉下,孟和说:“说会弹琴,姜恒,弹琴给我。”
姜恒哭笑不得:“我不会。”
山泽正色道:“爹生前琴艺是天下第一,不会?骗谁?”
界圭说:“我找琴,他会,我他弹过。”
姜恒:“什么时候到的?”
“潼关!”界圭眨眼间已下了城墙,“半夜——!”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耿曙点了点,示意弹吧,他也想。
郎煌看界圭的背影,若有所思,耿曙不禁望向郎煌,郎煌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打量姜恒,眼里带笑意,取出他的云霄笛。
“我给吹云霄。”郎煌说。
不多时,界圭回来了,拿姜恒收在宫中的那琴,还带了几坛酒。姜恒打趣道:“们要趁今天不禁酒,把一年里的份全喝了吗?”
界圭说:“不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喝。”
回来后,郎煌又朝界圭特地多看了两眼。
姜恒说:“罢,奏一曲琴,权当为同生共死的袍泽们送行。”
“我不哀乐,”孟和说,“送过他们了。”
“要的,我还没送过他们呢。”姜恒接过界圭递来的琴,调整姿势,耿曙便自觉侧过膝,架在城墙上,膝供姜恒枕琴。
随即,孟和让众人稍,跃下城墙,回转时也带来一件乐器,是一把小小的胡琴,犹如琵琶般,手指轻弹,发出清脆声响。
姜恒有点惊讶,孟和居然还会弹奏乐器?
“快收起来!”郎煌正在调音,说,“这又不是赛马大会,没人弹棉花。”
众人哄笑,孟和倔强地要与姜恒和音。山泽与水峻则各拿出一个陶埙,一黑一白。
姜恒笑了笑,沉吟片刻,耿曙腾出一手,搁在琴上,替他按弦。
姜恒行云流水般连弹,所奏是铿锵有力的《小雅·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姜恒低声唱道。
耿曙接过了歌谣,引吭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歌声一起,埙、云霄、胡琴三器应和,乐声顿时激昂澎湃起来。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耿曙看姜恒,唱道。
姜恒脸上带悲伤的笑容,本意是缅怀在这场大战里死的外族袍泽,但在耿曙歌声之下,哀戚之意渐缓,反化作对生者的勉励。
接,耿曙手腕换弦,姜恒单手弹奏,顿时被带跑了琴音,愈发厚重。
“死生契阔——”耿曙闭双眼,认真唱道。
“与子说——”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乐器,这首歌在塞外传唱已有百年,连孟和都会唱,到熟悉的旋律时,顿时随之应和。
“执子之手……”耿曙空出的一手,仍然握姜恒的手。
“与子偕。”界圭望向远方,轻轻地随之唱道。
《击鼓》之音响遍神州大地,有人的地方,就有这首歌,死生契阔,与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既是袍泽征战彼此性命相托,又是情人之间生死相随的歌谣,就连城墙上不远处的士兵,见这琴声,也纷纷唱起了《国风击鼓》。
姜恒停琴,说:“两首了,够了?”
“再来。”耿曙按了另一弦,姜恒想了想,奏出第三首。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闭眼也道姜恒的第三首琴曲。
云霄乐声停,这首《越人歌》则是数人都没过的,但界圭、耿曙熟得不能再熟了。
“心悦君兮——”界圭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被那琴声触,情地唱了起来。
姜恒:“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耿曙与界圭一同应和道。
这首歌确实非常应景,城墙上所坐俱是王子,真正“与王子同舟”之人,当然就是姜恒了。
“蒙羞被兮,不訾诟耻……”姜恒每次唱到这句时,总有点不意思,越人那奔放、大胆的歌谣,仿佛在朝整个天地诉说自己滔滔不绝的情,这情感,正是这首歌里最人之处。
“心几烦不绝兮,得王子……”耿曙望向姜恒,嘴角微微牵。
琴声渐沉寂下,在那余音里,界圭的声音渐低,最后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众人都会了,在袅袅琴音消散之间,随之唱道:“心悦君兮……君不。”
姜恒收了琴声,将古琴放在一旁。
“真!”孟和震惊了,他是第一次见“越人歌”,说道,“太美了!”
界圭朝他们解释道:“最后一句,是不唱出来的。因为既然‘君不’,平日里便不说,有‘绝唱’之时,才能唱出口,即最后一次奏琴,奏过后便要赴死了。”
“哦。”耿曙点了点,连他也不道,但回想起父亲生前每次奏这首歌,似乎从来没将“君不”三字唱出来过,确实如此。
姜恒想起了赵竭与姬珣,果然是。
夕阳渐沉下,众人又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如血残阳落下地平线,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结束了。
“做雪灯罢,”水峻提议道,“走了!”
姜恒欢呼一声,余人便纷纷下城墙。落雁城的百姓狂欢了一天,终于迎来了倒数第个庆典,全城近四十万人离开家门,在大街小巷,或自家门外,或主街道上,以积雪堆出雪人雪狗、飞鹰走狐的造型,并在心脏处掏空,放上一盏小油灯。
随天色渐暗,那是真正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雪中投射出,汇聚为从四面八方延展向雍宫的光之河流,犹如梦境。
最终汁琮亲自在玄武神像前,点上万民之尊的一盏君王灯,以作祭祀,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战无不胜。
姜恒与耿曙堆起两个手拉手的雪人,各在心上点起一盏灯,遥遥呼应。王宫开宴,并散予全城百姓,百姓纷纷到得宫前校场上,叩见汁琮与汁泷。
姜恒用过晚饭,玩了一整天,已困得不行了,还在夜半的贺岁爆竹,耿曙为他换过衣服,说:“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呢,困了便睡下罢。”
“我躺会儿,”姜恒说,“半夜叫我起来。”
耿曙才不管那些,见姜恒躺下,便也上榻睡在他身旁,姜恒推了推他,说:“回寝殿睡。”
“不。”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姜恒想捉弄他,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兮,不訾诟耻……”
耿曙:“别闹!”
姜恒要用被子捂他,耿曙反压他,让他不许乱,姜恒便顺从地让耿曙抱,眼皮渐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