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耳提面命, 对柯姑姑郑重吩咐,贵妃的龙胎不能出意外。
柯姑姑在皇上跟前已经立过了军令状,此刻又跟皇后再立一遍:“娘娘放心,这样的天气, 奴婢定会拦着贵主儿出门。”
“就算天气晴好, 贵主儿但凡出门前, 宫里的太监们也会去把路清一遍,别说是冰雪, 就算是一粒石子也不会有。身边都是紫藤木槿牢牢扶着, 前头再有两个宫女太监开路,一旦前头的太监滑了脚,是断不许娘娘再走一步的。”
“出门也不再坐高高的轿辇, 就算是矮轿都几乎不坐。”如今皇上也很少再召贵妃往养心殿, 都是自己溜达过来看看贵妃, 所以贵妃除了日常遛弯,也不用再出远门。
皇后听了一遍,这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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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皇上宣皇后往九州清晏用膳。
皇后就提及, 是否要命高家寻一个女医送进来, 亦或是请高夫人亲自进来陪着。
皇上也懂皇后的未尽之意:孙大夫再好, 到底是富察氏寻来的人,到了贵妃生产那日,不能是她自己在室内独揽大权,要高家送进个人来才好。
其实在高斌往云贵川去之前, 就跟皇上请求了此事, 皇上也应允了。只是见皇后能替贵妃想到这里, 皇上还是很欣慰的。
帝后二人正闲坐说起后宫事, 敬事房徐思东就带了小太监们捧了绿头牌来。
皇后久未撞见皇上翻绿头牌这一幕, 如今一看,竟然已经有了五大盘的妃嫔,就这样,三年一次的大选还会一直一直进新人。
她有微微的失神。
这后宫的女子当真是比花还多,而且会一日日的增多。
圣祖爷熬死了三个皇后,才未再立后,而先帝爷的孝敬宪皇后也早于先帝而亡,那么自己呢?
永琮才不到周岁,自己这个皇后又要做多少年,熬过多少如花的女子,才能看永琮长大成人,然后为圣心的反复战战兢兢——哪怕身在后宫,她也知道,大阿哥越发不得皇上的心意,颇为抑郁难言。
自己的儿子,大清的嫡子,是不是也会因为被皇上猜忌,落得这样一个境地?
毕竟大清开国来,从未有过嫡子登基的先例啊。
一瞬间的疲倦与沉郁席卷了皇后的身心,她略微侧身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皇上正在看绿头牌的目光就转到皇后身上:“皇后不舒服吗?”
皇后止住皇上要叫夏太医诊脉,只安静笑道:“不过是冬日炭火足了,人就爱上火。皇上劳师动众叫了夏院正来,也不过是开些平燥的太平方子,臣妾宫里还有许多呢,回去叫他们熬一剂就是了。”
皇上也就点头:“有上好的雪梨,熬了冰糖雪梨比吃药强。”然后又让李玉拿自己份例里的雪梨给皇后送去长春宫。
皇后起身谢恩:终是有夫妻情分的,这么多年来,皇上对自己一向爱重体贴。只盼这结发夫妻的感情,能够支撑他们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走过漫长岁月,能够支撑她的永琮长大,做个平安的阿哥,然后……做个平安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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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尚且在沉思,皇上两指一动,已经翻了魏贵人的牌子。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能跟她平分秋色的就只有庆贵人,其余的宫嫔,别管是老人儿还是去岁新入宫的新人,都黯然失色。
皇后便含笑:“若是旁人,臣妾就不问了,魏贵人总归是从长春宫出去的,臣妾多嘴一句:她伺候皇上可还好?”
皇上点头:“不愧是皇后宫里的人,魏贵人虽是宫女出身,倒是难得的懂礼守矩。从前养心殿这些答应,多少都有些口舌争执,朕虽然不理会,可也总有耳闻,不是争这个就是争那个没个安静。倒是魏贵人从未有过此事,便是如今入了后宫,也是一样的柔顺安静。”
他微微一顿:“倒是庆贵人,大约是朕宠的多了些,如今倒是很有些气性,上回与魏贵人一同伴驾赏雪的时候,对魏贵人很是爱答不理的瞧不上。”
皇后温柔含笑,皇上还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所有人的所有举动都落在他的眼里。
她只是淡笑;“庆贵人出身旗人,又有了封号,原就比魏贵人高半阶,想来也有看不上魏贵人的缘故——只要两个人里头有一个懂事的,不闹起来令皇上心烦也就是了。”
皇上点头:“年轻妃嫔的争风吃醋,左不过就是这样,朕也懒得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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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略微整肃了神色,对皇后道:“明儿朕叫色布腾巴勒珠尔走一趟,到各宫分送朕的赏赐去。”
皇后心里一震,旁的都顾不得了:“皇上终于择定了他为女婿吗?”
皇上点头。
其实皇后对爱女的婚事一直格外关注,尤其是皇上将和婉公主接到宫里来养,皇后就隐约有猜测,皇上大约会把女儿留在京城。
京城中也有蒙古亲贵。
比如色布腾巴勒珠尔:满珠习礼的玄孙,祖母更是顺治爷的女儿固伦端敏公主。他一身系着蒙古与大清两头,出身尊贵,打小就宫里长大,与阿哥们一起读书。十四岁后又授了御前行走,加封辅国公,如今正好十七岁。
皇上从前偶然提过两次,但未曾确定。
如今听说皇上肯让他往各宫妃嫔处送礼请安,就相当于认了这个女婿,让他去给各位母妃们看看呢。
“朕准备再留和敬两年,然后就让她嫁人。”
皇后的心提了起来,大婚后的色布腾巴勒珠尔是否要回到蒙古去……
皇上握一握她的手,轻声道:“朕不舍得和敬。从皇玛法起的规矩,公主和亲蒙古,十年后方得归省。朕与你都不会舍得。既然色布腾巴勒珠尔在京城长大,那么朕就为和敬起一座公主府,让他们久居京城。”
皇后十分感动:虽然仍是嫁给了蒙古亲王,但女儿能留驻京城,不必远隔千里,已经是万幸。
这次起身给皇上谢恩,就格外郑重其事。
皇上伸手扶起:“和敬是朕唯一的女儿,又是嫡出,怎么能不格外疼爱。这个女婿,朕也是看了许多年,应当不会有错。你明儿好好见见,也安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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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高静姝也就见到了和敬公主未来的夫婿。
就算打小养在京城,到底是草原的血脉,色布腾巴勒珠尔生的身高腿长,浓眉虎目。
他穿着御前行走的黄马褂,单膝点地给贵妃请安,动作利落,虽出身高贵养在宫里,却没有京城富家公子的纨绔气息,反而带了几分刚健朴素。
高静姝看了就觉得高兴:和敬公主嫁给这样一位靠谱的驸马,又不用去蒙古长住,真是好福气。
高静姝与其他主位都是提前备好了文房四宝作为见面礼,此时高静姝一见这位将来的驸马,倒觉得自己该备些弓箭才好。
因知道贵妃有孕,色布腾巴勒珠尔是特意在门外卸了御刀才进来的,此时领了赏赐就准备告退。
正好春草进来报:“和敬公主到了。”
高静姝就看着面前少年郎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然后低着头不知是进是退。
和敬公主进来的很快,两人打了个照面,和敬公主倒是落落大方:“辅国公不必多礼。”色布腾巴勒珠尔却简直要燃烧起来,话都说不完整就退了出去。
闹得和敬也脸红起来。
高静姝羡慕的看着这小儿女情态:可怜她都没有这种恋爱气息,却连孩子都有了。
和敬公主是皇后唯一的嫡出公主,向来大方稳重,此时难得像一只小鹿一样几乎是跳到了高静姝身边,声音低而略带羞意:“贵娘娘觉得他怎么样?”
连她自己的皇额娘到长春宫所有宫人,都是满口子夸辅国公有出息有本事,是个良配,可和敬还是想来听听贵妃的话。
果然贵妃说的跟其余人不一样:“英俊潇洒,很好!”
和敬脸色更红:贵妃简直跟皇阿玛一样,只看别人的脸!
然后又带了点小女儿的娇态,也不坐下头的椅子,只贵妃一起并肩坐在榻上,低语道:“就是不会说话!我们小时候倒是常见,那时候还活泼些。反而这两年,我们见了也有三四面,他都是低着头就跑,难道我是老虎不成?可见没意思。”
高静姝就笑:这是满意的不得了,在鸡蛋里挑骨头撒娇呢。
于是故意道:“啊,那你是想我替你去跟皇上说,换个会说甜言蜜语的驸马吗?可我瞧着,刚才未来驸马的样子,以后你也少不了要听甜言蜜语啊。”
和敬公主被取笑的不好意思,拿帕子遮了遮脸,连忙把话题换到贵妃的肚子上:“贵娘娘爱吃酸的还是爱吃辣的?”
高静姝摊手:“都爱吃。”
和敬有点发愁:“那怎么判断男女啊,我还想着准备礼物呢。”
“男女都好。”
和敬却忽然道:“还是弟弟好。”她欢喜的少女神色里掺杂了伤感:“我虽然不必远嫁蒙古,可和婉妹妹大概是要去的。贵娘娘,我最近都不敢跟和婉在一处呆着,我是有了结果。可她,她大约是因为父皇心疼我,才从郡主变成了公主,要远嫁蒙古。”
高静姝无话可说。
和敬见贵妃跟她一样低落下来,又觉得懊恼,连忙道:“不过我问过皇阿玛了,他说这几年大清跟蒙古格外亲厚,是为着准噶尔不平,所以需要蒙古助力,等贵娘娘的孩子长大,就算是个妹妹,说不得也不用和亲蒙古啊。”
高静姝没有觉得受到安慰:乾隆可是自称“十全武功”,她记得的不全,还知道准噶尔之后还有大小金川战役,还有缅甸之战呢,反正这一生打的仗可不少,女儿总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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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心情一低落,等两日后腊月初一的小宴,高静姝就很烦躁。
每年腊月初一,后宫都要在坤宁宫行祀灶送神,才能正式开启腊月过年的序幕。
因是送神的吉日,皇后就定了戏文,晌午后贵人以上的嫔妃俱可参加。
是日正好天气晴好,又是送神的吉利之事,太后早吩咐过,若不是风霜雨雪,妃嫔们都要去虔诚送神才好。所以三位怀孕的妃嫔就都到了。
众人在坤宁宫送过神,就一并去漱芳斋看戏去了。
皇上还特意送了九种梅花茶来,其中有三种只用了温和的红茶做底,太医院看过于孕妇无碍,可以饮用。
高静姝每次听到漱芳斋的名字,都一阵恍惚,怕冲出来一个小燕子。
不过还好,在这里,漱芳斋只是个戏台子。
众妃嫔们雁翅样排开,在小楼一层坐了——皇后领着三位有孕的嫔妃看戏,并不敢开了二楼让人上去坐在高处,唯恐出意外。
戏曲也没有选热闹的,只是选了几本昆曲。昆曲一向柔雅,也不至于太闹腾。
庆贵人就笑道:“今日品皇上赏赐的梅花茶乃是一等的雅事,正该选昆曲里清雅的唱来,臣妾就不爱那些热闹的戏文。”
舒嫔烦她烦的要死,直接道:“庆贵人爱不爱,原也不打紧。”
庆贵人咬了咬唇,别过头去不吭声了。
倒是嘉妃接了一句:“皇后娘娘一贯垂爱六宫,体恤后宫姐妹们,所以这些年轻妹妹才爱说爱笑的。”但又不敢怼舒嫔,也只是依依笑道:“舒嫔妹妹出身好,想来在家什么没有看过,也不稀罕。”
舒嫔知道近来嘉妃跟庆贵人走到了一起,连带着也不喜欢嘉妃。
但嘉妃怀着身孕,舒嫔也不敢就怼她,于是两个人互相假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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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观戏的小楼上,纯妃也开口了。
高静姝都要怀疑,纯妃每次怀孕都会被加上一个降智光环,平时不会干的事儿,有孕的时候就都干。
好像脑子已经不是脑子,而是因为怀孕变成了漏勺。
比如此时,纯妃就笑道:“昨儿臣妾见了辅国公,倒是一表人才,就是太瘦了些。到底男儿家还是要腰围十尺,才算是赳赳丈夫,瘦了总是显得少些福气。”
皇后正处在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时候,听了这话自然不能高兴。
而嘉妃也无语,你说你这样说道两句和敬公主未来的夫婿,除了让皇后烦你,还有什么好处呢?
果然皇后难得蹙眉道:“朝廷命官也是后宫女眷能放在嘴里说的?辅国公不过奉命给六宫妃嫔送皇上的恩赏,纯妃失了分寸了。”
纯妃扶着肚子赧然往回找补道:“臣妾失仪了,实在是看着辅国公是晚辈里的佼佼者,才不免多说了两句,到底是在宫里长大皇上一手教养的儿郎呢,就是比旁人出色。”
娴妃嘉妃都无语了,如果滑跪的这么快,你干什么非要去撩拨一下皇后呢?
两人几乎同时想着:我原来就被纯妃压在底下?!
都不知道该看不上纯妃,还是看不上自己了。
总之随着皇后难得的不快,纯妃似乎找回了自己的脑子,接下来的小宴继续安安静静的看戏品梅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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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才唱了一折,外头便报皇上到了。
只见皇上穿的格外应景,一身红梅色镶白狐皮龙袍,外头披着玄狐大氅,扣子都是粉碧玺珠子攒的梅花扣,手里还拿了一个甜白瓷的素瓶,里头颤颤巍巍插着一大支红梅。
高静姝一打量,心里总结道:像个梅花枝子成了精似的就来了。
又想着乾隆晚年似乎给自己打造了一个梅坞,想必是爱梅花的。
皇后带着众嫔妃起身行礼。
皇上便道免了,气色颇佳道:“朕知道你们今日送神后品梅花茶,所以忙完了朝事,特意折了一支红梅插瓶给送来给你们助助兴。”
皇后自然和雅微笑:“皇上好兴致好体贴。”
众嫔妃自然也跟上谢恩,表示收到皇上的心意和恩典。
唯有庆贵人越众而出,曼声道:“禁宫寻真怅无为,圣人捧来仙人梅。”
她福身为自己的诗词做注:“臣妾今日在梅园寻了好久,都不得一支好的,果然最好的仙人梅还得皇上这位圣人亲自捧了来呢。”
众妃嫔:……好的,果然能得宠是具备我们不存在的技能。
高静姝蹙眉,把自己的手伸给旁边的娴妃看:“快看。”
娴妃不明所以:“怎么了?”
高静姝继续皱着眉头:“看我被肉麻的,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娴妃险些没有失笑出声,念在御前才忍住了,把贵妃的手按下去:“但是皇上喜欢呢。”
果然皇上湛然微笑,对庆贵人点头示意嘉奖:“既如此,这支梅朕就赏给你了,到时候你把它带回宫里去吧。”
庆贵人连忙谢恩。
皇上又一眼瞧见贵妃的秀眉都皱到了一起,便立时关怀道:“贵妃不舒服吗?”
高静姝坚强的露出微笑:“没有呢,只是有些反胃。可能是这花太香了。”
皇上指了李玉:“快带出去吧,是朕忘了,你原来就不喜欢香料,怀孕了闻不得花香也是有的。”
于是庆贵人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花被抱了出去,心道贵妃也太矫情了。
怪不得今日这小楼内除了供着清香的酸木瓜,一点儿香料也不曾有,想来皇后也是顾念贵妃的喜好。
真是……
庆贵人此时看贵妃,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庆贵人自顾自不痛快,皇上已经落座,喝了一杯梅花茶,赞道:“梅花清雅,朕最爱之。每年重华宫茶宴,朕都为他们备梅花茶,虽不最贵重,却是与诸臣工同赏梅花凌寒独自开的气节。”
皇上心情好,说起来茶宴之事,但那到底是酬赏军机重臣的,属于前朝之事,皇后和贵妃的家人又都有份参加,所以两人都没接话。
庆贵人一见皇后和贵妃都不说话,自己就要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