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九月, 京中天气就有些寒冷起来。
转眼到了九月十五宴席当日。
皇上是大病初愈,虽说是要弥补八月十五的中秋,但没有真如往年中秋一般在庆芳台摆宴, 为了赏月四面透风, 而是挪在了乾清宫偏殿里头。
乾清宫房舍高大,与养心殿的舒适不同, 更有阔朗肃穆之感,也能坐下当今这四十多位嫔妃。
休养了大半个月的高静姝,便抖擞精神准备赴宴。
宫中不成文的潜规则, 位份越高的人越是到的晚。
待纯妃嘉妃于路上偶遇,一并入殿时,除贵妃外所有妃嫔都已经到了。
大殿内点着数不清的儿臂一样粗细的蜡烛, 蜡烛里头灌着细碎的香屑, 因而不必单独焚香,这殿内便是一室生香。
正上头是皇帝的座儿, 往下分两列排开, 则是众嫔妃之座。
从上首一路排下来:嫔位以上都是单桌, 嫔以下则是两人一桌拼着坐了。坐的最远最靠门的答应们,不但得吹着门口的小冷风, 估计连皇上的脸也看不清, 实则是颇为辛苦的。
不过能有资格来吹风也比养心殿围房后头来不了的那批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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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妃路过座次尾端,忽然停下脚步笑道:“魏答应也来了?可见皇上知道你这回的功劳, 估计给你封常在、分宫室的日子也不远了。”
两妃入内,在座妃嫔本都已经站起来迎候,此时目光就集中在魏答应身上。
魏清雨忙屈膝:“妾身只是缝制了些衣物, 担不起功劳二字, 纯妃娘娘谬赞了。”
纯妃曾出手帮过魏氏一把, 把她推举到皇后宫中,本想着是种个钉子在长春宫,没成想魏氏居然偶遇皇上,一跃成为了答应,还一直呆在九州清晏。
自己往日也难见她,今日见了,自然要点一点她。
你有今日,别忘了是谁抬举了你。
见魏答应诚惶诚恐,一片胆小恭顺状,但并不顺着自己的夸赞接下话茬,纯妃就不由蹙眉。
后宫中低位妃嫔找一位主位跟着,是最常见的事情。
此时皇上皇后又不在,魏氏若有跟随自己之心,正该当着六宫妃嫔对自己表现一二,自己才能顺利将她收于麾下。
可这魏答应,怎么倒是缩回去了。
纯妃虽心中不快,但脚步未停,只是不再理会魏答应,跟嘉妃两个各自入席。
嘉妃入座后,目光便落在高常在身上,然后唇角微微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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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是随着皇上同来的。
听太监的通报声,又见皇上亲携了贵妃前来。众嫔妃有志一同的酸起来。
明明今儿是宴席,皇上居然还特意召了贵妃先去养心殿,要一起过来,真是……真是令人无话可说。
其实倒是皇后先召了高静姝去,说有东西要给她。
皇后胎相渐渐稳固,人也有了些精神,见贵妃一身参加赏月宴席的明丽耀目装束,就细细端详了片刻道:“很好看。”
说完点了点头,葡萄连忙奉上一只锦盒,一打开,宝光闪烁,几乎盖过屋里的灯烛。
“这是皇上刚登基,册本宫为皇后那一年,两广总督敬献的礼物,虽然华美至极,于本宫却不太适合。于是前几日赶着叫内务府将钗上皇后所用的九尾凤改成了贵妃所用的的七尾凤,就给你戴吧。”
只见这只转珠凤钗凤口处衔着垂下的明珠硕大圆润,轻微晃动则熠熠生辉。
“本宫知道你这回要打扮的好看些,特意让葡萄回去拿了这支凤钗来。”
高静姝也不推辞,笑道:“娘娘做简朴的贤后,那臣妾就做享受的贵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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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完皇后,高静姝原想直接去乾清宫的,谁料李玉来请,说皇上叫贵妃稍候,到时一并去宴席。
高静姝只得再转去请安。
皇上一见贵妃,几乎叫丽色玉耀之光迷了眼睛。
他唇边含笑,击节赞叹:“这才是朕的贵妃。”
高静姝暗中点头:果然,人间富贵花才是您的调调。
又想起皇上看她屋里的铜帽架旧了,昨日派人给她送了一个瓷帽架。
上头是球状的器身,下面为承座——虽号称是瓷冠架,但承座却是用赤金打造的海棠花状,再用金丝捻成侧边卷草纹、和四如意云足。高静姝第一眼看到都震惊了,两个小太监一起抬进来的瞬间,真是富丽的辣眼睛。
至于上面用来放帽子的球形器身倒是瓷的,但却是海棠红为底,布满了金粉绘制的镂空五彩番莲纹及如意云纹,顶部还能打开,里面灌注着珍贵的香粉,如果把帽子搁在上头,再取下来就香喷喷,是皇上的得意手笔。
还对她道:“皇后不爱这些,朕瞧着搬到你这里正好。”
高静姝忍不住后世流传的许多乾隆朝大花瓶,真是花花世界迷人眼。
不过审美是一方面,这样足量的赤金底座,高静姝还是很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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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扯远,只说此时看着这样耀目的贵妃,皇上果然心情极好,盛世才能养的这样的美人儿。正如开元盛世的养出杨贵妃一般。
皇上爱名声也爱繁华,所以皇后的简朴贤名就深得他心——帝后一体,皇后的贤名就是自己的贤名。
但对旁的妃嫔,他是不爱看她们穿的跟小可怜儿似的。他是愿意见一片花团锦簇,以显示他的盛世华光。
皇上携贵妃入宴。
待皇上坐下后,众嫔妃先一同行礼参拜,再各自归席。
高常在低下头咬嘴唇:她今儿是着意打扮过的,可她位份低,离皇上坐的远,本准备皇上进门的时候站的显眼一点,或者请安的声音大一点,或者歪一下,总之让皇上注意她。
可贵妃就跟在皇上身边只落后半步进来,高欣立刻就缩了回来,跟众人一起正常请安。
因皇上这一病,耽误的不单有中秋,还有万寿节。
开宴前,众妃嫔就如往年万寿节一般先奉上早准备好的万寿礼。
妃嫔们也没别的事儿干,上半年准备皇上的寿礼,下半年准备十一月份太后的寿礼。
嫔妃一体一身都是皇上所有,所以寿礼多半是亲手裁的衣裳、荷包、鞋袜等物。虽然不出众,但也不会出错。
当然,也有别出心裁的人。
比如纯妃。
酒过三巡后,后宫妃嫔就从贵妃起挨个给皇上敬酒。
高静姝举杯,也不说话,只是笑望皇上。
皇上饮尽,然后道:“你半杯即可,不要再喝醉了。”语气亲昵而温和,酸的正在旁边排队敬酒,已经开始举杯的纯妃牙都倒了。
于是她缓了缓才举杯道:“皇上,今日虽非中秋佳节,但月圆无缺,也是个好兆头,臣妾敬皇上一杯。”
皇上也饮了。
纯妃就继续道:“臣妾素知皇上文采过人,就将皇上历年来所做的咏月之诗抄录一遍,集成一册,献与皇上。臣妾也送了一份去阿哥所,命三阿哥时常诵读。”
说完还当场吟诵一首:“金风玉露共徘徊,为奉慈母特地来。璧月圆时瞻月相,壶天深处是天台……”纯妃笑意满面道:“这首诗正是四年前皇上您陪着太后到西苑万善殿礼佛时所做,臣妾教给永璋背诵,也是要他效仿皇上的纯孝。”
教儿子别的本事皇上未必喜欢,他正处在大病一场后,对以大阿哥为首的儿子们颇多疑心的时刻,但听说儿子要学孝心,却是正入了他此时的心胸,于是也对纯妃颔首。
纯妃越发道:“不单是孝心,皇上这首诗有感而发正对时景,便与苏东坡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有异曲同工之妙。”
高静姝险些将酒呛到嗓子里。
她震惊了:居然真的有人敢把乾隆的诗词跟苏轼的相提并论,真的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高静姝平复了一下内心的不忿:忍住,几百年后,语文课本会还给两人一个公道。
乾隆却是个很有文化自信的人,还曾自称是翰林天子,觉得就算不做皇帝,以自己的文采学识也能位列三甲。
纯妃对他御诗的赞赏,他欣然笑纳,并且决定让所有阿哥都传阅此书。
可见纯妃这礼送的巧妙。
因纯妃当场背诵了当年他赏月所作的御史,所以皇上又兴致高昂的亲自带了众嫔妃出门,一并对着天上的明月,还命李玉准备纸笔,准备再创佳作。
高静姝裹了裹滚着风毛边儿的斗篷,兴致缺缺,对乾隆的御诗,她是真的不感兴趣。
不光她,在原先贵妃的记忆里也没有几首——可见贵妃虽然被感情迷惑了双眼,但并没有被迷惑审美,贵妃脑海里所喜爱的诗还都是好诗。
高静姝不免感慨:贵妃可是能为皇上而死的感情啊,却都不能扭转她觉得皇上作诗一般的评价。
可见皇上的诗到底水平如何了。
倒是纯妃,一眼看见贵妃兴致低落,不免故意笑道:“贵妃娘娘素来饱读诗书,不知最喜欢皇上哪一首御诗?”
高静姝脑子里一时只有:‘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这种流传颇广的神作。
她卡了几秒壳,宛如在课堂被点名但没背课文的学生。
之后才回神对皇上笑了笑:“文章憎命达,皇上的诗全是天家气象,如今对着月色冷清孤寒,臣妾想的却不是皇上的诗。”
高静姝抬头看着月色,想起自己格外喜欢的一首词:“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皇上侧首看着月光用的贵妃,微微一笑,想着这首词的下半阙,不由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怪不得贵妃喜欢,实在是这首词形容爱妃恰如其分。”
众嫔妃只恨爹娘给自己生了一对耳朵,在这儿听皇上肉麻兮兮的夸赞贵妃。
尤其是嘉妃,心道:什么肝胆皆冰雪,贵妃是脑子里明明都是冰雪,还是化了的冰雪,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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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转头要回殿内时,忽然在簇拥他的妃嫔中一眼看到了高常在,不由一个恍神。
碧色锦纱上头绣着百合如意暗纹,水绿色绣碧绿烟柳的长裙,一色朴素的青碧,而头上也只簪了一枚宝钩状的玉簪,两枚丁香花样的素银耳坠子用细细金线穿了垂下来。
好似时光倒转,十几年前的贵妃站在跟前儿。
莞尔一笑。
嘉妃目光如炬,立刻笑道:“皇上您瞧,当真是堂姐妹,高常在生的真有几分像贵妃娘娘呢。”
皇上也不过一个恍惚,随即便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嘉妃不意皇上一言不接,便也当此事不存在,侧脸儿与旁边的舒嫔说起了今年的松仁月饼味道好。
再不肯说一句关于高常在的话。
见好就收,嘉妃一贯是有眼色的。
簇拥在皇上身后的诸位妃嫔此时分列两边,再拱卫皇上回去。
高静姝忽然想起从前跟着大主任查房,也是大主任走在最前头,他进病房,然后一众尾巴跟进去。他查完了要出来,簇拥在身后的主治、住院医师和学生们再呼啦啦分开,等他带头出去,再像尾巴一样跟出去。
她笑起来。
果然,等级在什么年代也存在。
那自己在后宫,皇上是院长的话,自己也算个业务副院长啦。
这样想着就美滋滋起来。
而皇上端坐上首,看着贵妃的笑颜,心道:她还笑得出?只怕满宫里都瞧的出来,高常在故意仿了她初入宫的样子争宠,倒是她自己,还笑得无知无觉,没心没肺。真是叫人吃了都不知道。
唉,朕怎么能不多照看些呢。
皇上落座,纯妃后就该是娴妃敬酒了。
娴妃只是照例说了寻常吉利话,皇上也是照例勉励她近来料理宫务辛苦了。两人奏对完毕,皇上也喝尽了娴妃的敬酒。
六宫妃嫔心道:大约皇上跟张廷玉等朝臣,也就是这个模式了。皇上大病一场,正是要看后妃对他的婉转体贴的样子,娴妃竟连这个时候都仍旧是一本正经的。真是脑子都用在工作上了。
见皇上吃了两口菜后搁下筷子,嘉妃适时起身。
李玉便上前要给皇上添酒,谁料皇上伸手一挡,忽然道:“贵妃,你坐过来,给朕倒酒。”
惨遭拒绝的李玉连忙往旁边使眼色,小福子迅速搬过来一个绣墩搁在皇上后方。
李玉恭敬的捧了酒壶递给贵妃。
高静姝还沉浸在自己是副院长的喜悦中,骤然被点名,只得起身给皇上倒酒,然后坐在他身后,颇为怨念——这下连口菜都吃不着了。
嘉妃笑意未改:“那臣妾敬皇上和贵妃娘娘,娘娘为咱们妾妃之首,这回又亲自侍疾,果为嫔妃表率。臣妾等都一心感慕,从今往后,当效仿贵妃娘娘一般忠心体贴侍奉皇上。”
这话说的就入皇上的耳朵,对嘉妃露出了赞许的笑意。
高静姝也得在心里写个服字:嘉妃为人真的少露峥嵘。自她过来大半年,嘉妃说话总是不露太多痕迹,让人难以捉住痛脚。
比如上回她虽然率先说出林太医夜半出门一事,但也只是那么一说,毕竟是她相熟的太医见到了林太医出门,而之后她也并未说出任何对贵妃不利的影射之言。
嘉,意为美好。
皇上对嘉妃的考评一贯是不错的。都是生了一个阿哥,愉嫔还是满八旗出身呢,位份都在嘉妃这个包衣下头。可见在皇上心中,嘉妃地位如何了。
况且嘉妃母家又是朝鲜族出身,康熙爷年间才入了包衣,大约是外域人士的关系,皇上也一向较为宽待,就像是立一个对异族宽厚的牌坊一样,对嘉妃就比对旁人宽容些。
嘉妃,也似乎总能说到皇上心坎里去。
果然在这个宫里,每个能活下来,且活的好好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智慧。
李玉早从贵妃的案上又捧了杯盏来。
高静姝就喝了嘉妃敬的这一杯‘贵妃为我辈楷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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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赏脸满饮一杯的就是贵妃和三妃了,其余从舒嫔开始,皇上都是沾沾唇。
到了贵人起,皇上连杯子都不举了,只负责点一点龙头,表示朕已阅。
终于四十多个嫔妃都阅完,宴席也可散了。
今日是十五,皇上自然未翻牌子,仍旧回了养心殿,看了看皇后,就准备独自入寝。
宫女伺候着皇上换了寝衣,放下帐子。
皇上见到鲛纱,忽然一笑:“等等。”
宫女忙将帐子重新挂到金钩上,敛气退到一旁。
皇上盘膝坐在床上,问李玉道:“新人的绿头牌都做好了吗?”
虽然这该是敬事房的差事,但李玉仍然回答的很熟练:“回皇上,打您从木兰启程往回走时,敬事房就报上来做好了今年新入宫小主们的绿头牌。只是您龙体不安,便一直未呈上。”
皇上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将高常在的绿头牌撤了,从此后不必随着送来给朕。”
李玉震惊了。
虽说乾隆三年进宫的那一批秀女就惨遭皇上迷信的嫌弃,也有一直未承宠的妃嫔。但却没有连牌子都不被送上来的啊!
四十多个妃嫔,共四大盘子,敬事房多么灵啊,知道皇上一般看不到第三盘就会翻了牌子,所以六个主位娘娘,还有最近六个最得宠的妃嫔(当然,也包括大价钱贿赂他们的妃嫔)都放在第一盘十二个上。
亦或是宫里进了新人,就将新人们轮番多放上去。
从没听说,有妃嫔没上过盘子就再也不用出现的。
李玉的脑海里还在头脑风暴,但嘴上已经下意识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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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事房的徐思东正悠闲地躺着,还有个小太监叉着烧肉往他嘴里填。
像简州那样的小太监过得凄凉,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但混到敬事房主事这个级别的太监,早就把本家名姓找了回来,甚至外头的家人都以有这样一个亲戚为荣,兄弟家里抢着要把儿子过继给他呢。
这几天他可是赚的盆满钵满:皇上从木兰回来又病了一场。后宫一大半嫔妃干旱了大半年,终于要见到点下雨的兆头,当然得拼命给敬事房塞钱。
尤其是今年新入宫的新人,谁不想第一个承宠?
新人油水足,所以这几日徐思东乐得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哟,你的日子过得倒是痛快。”
徐思东眼皮一抬,然后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哟,这不是我的亲哥吗?您怎么贵步临贱地到我这儿来了?”
李玉笑眯眯看着他。
徐思东连忙亲自给他搬凳子,然后让着他坐:“哥哥有话叫了弟弟去吩咐就是了,皇上跟前儿又离不得您,您还亲自来了?可是皇上忽然要翻牌子?”
李玉摇头:“皇上是要摘牌子。”
徐思东奇道:“是哪一位小主惹了皇上不痛快?要摘几日,请哥哥吩咐。”
李玉道:“高常在的绿头牌,从今后就不必再送上去了。”
徐思东目瞪口呆。
李玉见他这样吃惊倒是乐了:“你收了她多少银子了?愣是这个德性?”
徐思东也不敢瞒着李玉,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两?”
徐思东神神秘秘:“一千两。”
连李玉都有点诧异了,这真是好大的手笔。
“高常在说了,让敬事房连着七日都将她的绿头牌放到第一盘。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新人入宫嘛,往前放两三日是旧例,多几天也不是不能办。所以高常在这样大手笔,咱们敬事房也奇怪呢,寻思高常在这是笃定皇上会翻她的牌子,还计划着想多被翻几日。还以为要出一位了不得的小主呢。”
结果就这?
“我这就吩咐了他们去撤牌子,等明儿我再在档上记一笔。”徐思东问道:“那是报病还是报月事还是报禁足?”撤妃嫔绿头牌都是要记录缘故的。
比如各位妃嫔的月事,不能侍寝,都会让宫女来报。
就连那些排在最后面的绿头牌,敬事房可以往后塞,但绝不敢自己就撤了哪怕一个最低微答应的牌子。
否则皇上想起来,一查档案是无故没放绿头牌,敬事房从上到下都得去慎刑司一游,还是有去无回的单程票。
李玉寻思,哪有什么理由呢,就报‘学贵妃没学好,惹恼了皇上’算了。
但面上不能这么说,只随口道:“皇上亲口让撤牌子,又不是你往日看人下菜碟偷偷办些鬼鬼祟祟的事儿,你怕什么。只写个病就完了。”
徐思东连忙喊冤:“哎哟我的亲哥,你可不能冤枉我!我胆子小着呢。”
等送走了李玉,旁边还捧着烧肉的小太监就问道:“师傅,那咱们还把那一千两退回去啊?”
徐思东震惊了:“你是个榆木脑袋吗?退?退什么退!这是皇上的吩咐,敬事房的差事。旁人如何会知道高常在的绿头牌没了?下回她再来送钱,咱们照样收!”
反正高常在也不能冲到御前去翻一翻牌子里有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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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是十六追月之夜,皇上定会留宿贵妃处。”延禧宫侧殿中,高欣正在掰着手指“然后大约就该翻新人的牌子了。”
宫女笑道:“今日皇上看小主看愣了神呢。”
高欣一笑:“唉,也是为着贵妃罢了。”
宫女蝴蝶是她从家里带进来的一个贴身丫鬟,此时连忙给小姐打气:“小主且看以后呢。您比贵妃年轻十四岁,贵妃娘娘今年都二十九了!您的好日子在后头。此时皇上为了贵妃对您另眼相看,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府上老爷对姑娘可是寄予厚望,只要姑娘得宠,再生下一儿半女的,姨娘在府上也能过好日了!”
高欣点头:“是这话了,为了阿玛和姨娘,也为着一家子,我受点委屈也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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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单高欣做此想,六宫妃嫔也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皇上的恍神只有一瞬,但对于以揣摩皇上心思为己任的嫔妃们,今晚可都看到了这一瞬。
新入宫的新人都在心中暗恨:果然就先让高氏争了头一个侍寝!没办法,谁让自己没有一张像贵妃的脸呢。
这不,高常在就成功影响到了皇上。
然而很快,大伙发现,高常在是影响到了皇上,但影响的跟她们想象中不同啊,具体表现在于:此次入宫的新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陆续被翻了牌子,除了高常在。
“这样的热闹可不是年年都能看到的,上次被皇上如此嫌弃的新人,还是六年前入宫的那一批。”
“不过那一波秀女也是集体不得宠,不似现在这样,单落下高常在一个。”
嘉妃拨着手炉上的纽扣,言笑晏晏。
如今已经到了十月十五,宫里膳食都开始加上了热锅子,可见天寒。
紫云在旁伺候:“娘娘出手自然是手到擒来,况且高常在也是自己找死。咱们不过是小小的给她帮了个忙。”
这会子凑上去做贵妃当年打扮,能讨了好?嘉妃想着,高家什么风水啊,一个两个送进来的女儿怎么都不聪明。
“贵妃可得谢谢我呢。”嘉妃颇有些白做了雷锋的遗憾。
说起贵妃,紫云不由气息一滞:“娘娘,贵妃这一个多月来也太得宠了些,奴婢看着都心惊。”
皇后不能侍寝,大伙儿都以为皇上这块蛋糕空出来一大块。
谁知道除了初一十五皇上去陪伴有孕的皇后,其余的日子,除了几个新人轮流被翻了个牌子外,竟都是贵妃陪伴皇上。
那几个新人侍寝的日子,还是贵妃因月事报了摘牌子的日子。
紫云焦虑起来:自家娘娘自得皇上宠幸以来,从没有这么久都不被翻牌子的时候。皇上不来后宫便罢,但凡来,一个月总会见一两次娘娘。这回却这么久未翻牌子。
要不是纯妃、娴妃、舒嫔愉嫔等人处都是如此,紫云都要急的上火了。
嘉妃倒是不急,仍旧嘴角带笑:“你怕什么?从贵妃陪伴皇后进养心殿侍疾的时候,本宫就知道有这一天。病中人是最脆弱易动情的,皇后是皇上正妻,进去服侍是应该的,可贵妃却是被皇后点了进去的。”
“如今看来,却是皇后信任贵妃,知道自己大约有孕,所以让贵妃去给她分忧,听说在里头的日子,都是贵妃贴身伺候,换药换衣格外勤谨,皇上岂能不动容?”
“所以皇上自然是要多加宠爱的,一时看其余妃嫔大约也有不满,觉得无人似贵妃一般尽心爱君侍奉他。”
“不过这样的日子总会过去,就算皇上这阵子热情不退,太后也不会一直干看着——贵妃可从来没有生养过,皇上再这样下去,只怕太后会忧虑有当年董鄂皇贵妃之祸。”
“所以,咱们等着就是了。”嘉妃望着炭火,用水葱样的手指点了点嘴唇:“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纯妃那里加把火?她可很久没犯错了。”
“久不犯错,本宫倒是怕纯妃生疏了呢。”
自上回朱答应之事,纯妃故意映射林太医与贵妃有染,皇上可是很恼了一阵子。
好容易上回九月十五的宫宴,纯妃靠着一本御诗拉回了一点印象分。
但仍旧不够:毕竟她是宫里唯一有两个阿哥的妃位,可待遇比起前两年倒是不进反退。
因皇后已过了早孕期的三个月,回到了长春宫养胎。按说日常也能抓起宫务来,可仍旧抬举着娴妃协理六宫。
于是凡有赏赐,皇后都会以此为理由给娴妃优厚一些,便是向后宫透露出,在皇后处,娴妃才是三妃之首的意思。
而皇上那里,则是给三妃同样的赏赐,虽没表现出抬举娴妃,可也没高看纯妃啊。
纯妃早不是一年前的妃位第一人了。
现在给皇后请安的座位都调换过来,娴妃照旧坐回了皇后下右手第一位,跟贵妃脸对脸。
这就显得纯妃的六阿哥生的不金贵——不过现在也确实不金贵了,皇后一怀孕,皇上眼里还有哪个阿哥?
嘉妃揉了揉额角:三妃中,她现在虽敬陪末座,但她坚信,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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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妃告诉宫女:贵妃一枝独秀的日子总会过去。
而钟粹宫,高静姝也快受不了了:“这日子什么时候能过去啊!”
她的梦想是只拿俸禄不上班,现在这夜夜加班是什么情况!
是,她是想做宠妃,在后宫活的最滋润。所以当日伺候皇上格外尽心。
效果也很显著,皇上甚至跟她说起了心里话,连对寿数的担忧都肯跟她吐露,可见对她放开了心防。
高静姝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征兆:以色事他人,早晚要凉。
她觉得现在她应该开始着手,跟皇上走走心,尽快达成老夫老妻左手摸右手模式,皇上可以经常来坐坐,有什么好东西千万别忘了她。侍寝的活儿,可以找新人嘛,比如新鲜出炉的魏常在,将来的令妃娘娘。
又或是乾隆九年才进宫的一批水灵灵的新人。
可皇上明显跟她不在同一个步调上,这一个月来又走肾又走心,走肾还比较多,高静姝觉得有点崩溃。
于是她找上车姑姑,不,柯姑姑。
“姑姑,皇上平时会吃什么助兴的药吗?”
柯姑姑大惊,甚至都跪了:“娘娘!您可不要糊涂,皇上年过三十五,偶尔有龙体不力的时候您也要体谅啊!决不能私下给皇上吃什么助兴的药。若是太后娘娘知道,必要治重罪!”
高静姝:……
等她费劲巴力跟车姑姑解释明白,她不是嫌皇上不行,而是太行后,柯姑姑又迷惑了:“这不是好事吗?”
只见贵妃长叹道:“不行啊,我受不了了,要有这种宫廷秘药,姑姑给我弄两丸来吃。”
柯姑姑无言以对,并且转头就告诉了皇上。
到底是做过司寝的人,跟皇上说起这话也脸不红心不跳。
能做皇上的人,脸皮自然更厚,听了只一笑道:“真是傻话。你有空好好教教她吧。”
柯姑姑领命继续回去教驾驶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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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上翻牌子的时候,笑容就格外愉悦,李玉和徐思东对视一眼,好吧又是贵妃。
高静姝在心里准备了两个话题,准备今天跟皇上走走心。
谈谈先帝爷啊,皇上的童年啊之类的,争取把皇上兴致谈没,今日纯纯的走心。
她按着时辰先去养心殿伺候笔墨,等她刚摘了镯子开始磨墨,皇上忽然道:“十一月二十五是皇额娘圣寿,也该准备起来了,今年皇后身子不方便,你也多帮衬点。”
高静姝一怔:“不是有娴妃吗?”
皇上摇头:“旁的宫务也罢了,皇额娘圣寿,是合宫表现孝心的时候,皇后有了身子要多歇着,你这做贵妃的难道还能向后躲吗?”
再躲就显得对太后不敬了。
高静姝简直要哭了:有什么比加班更惨的吗?有,那就是加两份班。
想起当日跟娴妃合作小选之事,高静姝头都大了:这简直是从身到心的折磨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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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贵妃、娴妃久违的又坐在一处处理宫务。
当然,主要是贵妃久违了。
皇后娴妃已经都混熟了。
现在娴妃处理起合宫事务来,较几个月前小选时可是更加熟练有底气的多。内务府亲眼见过娴妃是怎么样像慎刑司输送人口的,再也不敢像当时一样怠慢娴妃,恨不得见了娴妃就跪下。
高静姝拿过旧例翻看。
虽然每年太后圣寿,贵妃都会送上贺礼,但还真没有接手过操办圣寿的宫务。
其中一项就是核对内务府每年准备给太后的寿礼。
宫中女子过生辰,内务府都会备相应的贺礼送去,这算是皇上掏腰包的补贴。
高静姝看着单子,再次确认:乾隆真是个会花钱的人。
内务府封的太后圣寿礼,单绸缎就有一千余匹,这也罢了,太后宫里家大业大,赏人也行。可各色珍珠、碧玺、玛瑙等珠串竟也有一千串!
太后娘娘得有几个脖子啊!
更有无数如意、簪饰、金玉、犀角、象牙、玛瑙、玻璃、琉璃、珐琅、彝鼎、赩器、金锞子、花果等。
高静姝再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流水样的花钱。
也体会到了曹公书中所写:“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娴妃知道贵妃不过是皇上塞了来镀金的,所以也不怎么问她的意见,只是一项项报给皇后听。
皇后如今腹部已经微微隆起,脸色也养的好了些,瞧着一派宁和。
听了无误后,就取凤印来盖上。又嘱咐道:“平素可以节俭些,大差不差就过去。可太后的圣寿不同,宁愿浪费也不能出了一丝错漏。”
娴妃应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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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静姝坐着喝了两杯茶,就准备跟着一起告退了。
皇后倒是留了留她,问道:“高常在被皇上亲口下令摘了绿头牌你可知道?”
高静姝诧异道:“是吗?摘多久?我说怎么她一直不曾侍寝呢。”
皇后见她真不知道,微微蹙眉:“本宫也正是因她不曾侍寝,才召了敬事房来问,方知道此事——本宫能知道,太后娘娘自然也早晚会知道。皇上说的可是以后不必再放上她的绿头牌。”
高静姝一惊:这是判了无期徒刑啊。
但她老实摇头:“可我真不知道。皇上从未在我跟前提起她。我更不会想主动提她。”
皇后颔首:“本宫知道了。只是高常在毕竟是你堂妹,你们父亲在朝上不和不说,你又对她从不假以辞色。只怕太后娘娘知道了此事,会误以为你对皇上进言,这才撤了高常在的绿头牌,会觉得你恃宠生娇。”
高静姝好冤。
皇后笑了笑:“没事,等寻个机会,我透露给皇额娘就是了,省了她老人家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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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日乃冬至。
朝中向来有冬至大如年之说。自古以来就是祭祀祖先的大日子。
皇家自然也不例外。
皇上亲诣圜丘,举行郊天大祭。不单单皇上御驾前往,连诸王公大臣们也得服貂蟒跟上。从前一夜开始,正阳门就高悬灯彩。皇家要祭祀,旁人都需退避。附近庙宇,不准鸣钟擂鼓,方圆几十里内的民户都不能放鞭炮,以昭敬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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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在外头完了大祭,还及时赶回宫中,参加太后主持的家宴。皇额娘难得有兴致,皇上当然要奉陪。
谁料太后笑眯眯宣布一个大消息:她老人家又要闭门礼佛了。
皇上连忙道:“皇额娘不必再如此自苦。”皇后都已经有身孕了。
太后却不肯,她要的不是皇后的身孕,而是嫡孙,还得是那种聪敏机灵能继承大业的嫡孙。
打去岁跟佛祖虔诚交流一月后,皇后果然� �孕,太后礼佛之心大盛。
要说原本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现在就是直接当成了灵丹妙药。
这会子就准备再次选自己生日月份进小佛堂,跟佛祖进行第二次详细交流,把要求再细化一下,跟佛祖敲定一下细节。
不过太后不准备给皇后压力,免得伤身,面上就笑道“皇后别多心,无论是阿哥还是公主,哀家都喜欢的不得了。是阿哥固然好,是公主也是咱们大清最尊贵的固伦公主。”
皇后起身谢恩。
太后笑眯眯在心里补充道:佛祖您可要心如明镜,别听信女这个客气话,可一定要是个孙子!
皇上见亲娘去意已决,只得遵从,叹息道:“儿子去岁就自愧不曾尽孝,未曾给皇额娘过圣寿,今年特意命皇后携贵妃娴妃一并替皇额娘尽心,想办个热热闹闹的寿辰。偏生皇额娘又不肯给儿子这个尽孝的机会。”
太后笑得慈和:“皇上有这份孝心,哀家就知足了。”忽然话锋一转:“皇上忙于朝政,皇后要安胎,不如让贵妃陪哀家礼佛,也算是全了皇上的孝心。”
满屋瞬间一静。
之后就沸腾了——并不是现场,现场还是一片寂静,只是各位妃嫔的心里面沸腾了。
出手了!太后娘娘终于出手了!
贵妃太过分了,这一个月挤得众人都没地方站!再这样下去,六宫不就形同虚设了吗?
果然太后娘娘看不过眼,终于出手整治了。
她们此刻的心情就宛如孙大圣盼观音菩萨:快点帮忙收走这个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