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位江医生见了彩虹两面就再也没约她。
第一次见面是在咖啡馆, 江医生修长英俊,温文尔雅, 一看即知是城市中产阶级专业工作者的子弟,踌躇满志、懂得享受、术业专攻、情趣高雅, 申明对政治不感兴趣,连那些跟政客梳着类似发型的人都统统讨厌。
“何小姐平时喜欢做什么?”江医生问。
“读书。”
“我也喜欢,何小姐最喜欢的书是——?”
“《福尔摩斯探案集》。”
“……侦探小说?”
“对。”
“其实像何小姐这样高学历的知性女子,我的建议是米兰·昆德拉,比如《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又或者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
“呵呵,不是我的那杯茶。”
可这并不能阻止江医生将这两本书的梗概及精妙之处娓娓道来。剩下的时间彩虹只能谨听母训——“成功的男人多半只想找个愿意作听众的女人”——除在关键时刻发表一些赞许的言论以外,自始至终以手支颐扮温柔贤惠渴望被专家启蒙状。
岂知江先生拒绝她的理由竟是嫌她唯唯若若没有个性, 直让彩虹气得打咽, 回头还被明珠损了一顿:“真是拿你没辙,连装傻都不会!算了,好在我们还有后备军。这回是你陈叔叔家的小军,记不记得, 小时候跟你一个幼儿园的。你们俩可好了, 在一起玩从来不打架。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她妈妈亲自来托我了,让你们俩一定要见一面。”
彩虹一闭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流着鼻涕穿着开档裤的小男孩,立即反感了:“不见不见,都是些什么人啊。”
“可别这么说。你陈叔叔家虽没什么傲人的资产,他家小军可是科技大毕业的,在国防科研部门工作。军队待遇可好哪, 只要结婚就有房子,还不要你付房贷。陈叔叔家的房子也不小,在北区还有一栋老屋出租,养老有保障,以后不会搬到你家跟你挤。”说罢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唉,彩虹我真没别的要求了,你也别好高骛远了,只要结婚有个地方住,两人相敬相爱过得踏实不受公婆气就行了。”
在妈妈的威逼利诱下,彩虹答应周三的下午去见陈小军,之前明珠已准备好一张小军的军人两寸正面照给她,以便认明本尊。倒还是个长相端正的年轻人,只是彩虹左看右看倒着看,也摆脱不掉他小时候流鼻涕穿开档裤跟着自己背后跑来跑去的样子。正寻思要找个借口推辞,一出门就收到韩清紧急求救的电话,说临时要陪老板见客户,请彩虹去幼儿园帮接一下多多。彩虹便以此为由取消了约会。那边小军大约准备得很充分,被人在电话里放了鸽子,语气立即发了酸,当下就说不用再见下一次了。
彩虹在一连串的“对不起”中挂掉电话,直奔幼儿园接了多多去韩清家。
这不是韩清第一次麻烦彩虹。工作以来,韩清坚持每天接送多多,好让夏丰心无旁骛地找工作。不久公司因工作之需要她考驾照,又半买半送地给她配了一辆小丰田,这接送孩子的任务更是非她莫属。一旦事急,又找不着夏丰,韩清就会给彩虹打电话,为此还特地留了一把家里的钥匙。
结果正赶上下班高峰,彩虹和多多在公车上被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上楼一开门却愣住了:夏丰居然在家!
而且这个家出奇地乱!地上堆着玩具和纸片,桌上还摊着早晨的稀饭和两个啃剩的包子。沙发上堆满了脏衣服,鞋柜垮了一层,鞋子掉下来挡住了门,害得彩虹半天也推不开。客厅的电脑屏幕开着,夏丰戴着耳机正热火朝天地打着电子游戏。
“夏丰你在家啊?”彩虹将多多带到水池洗了手,问道。
“是啊,上午有个面试,就一个小时,中午就回来了,”夏丰脱下耳机,到冰箱给彩虹拿出一听可乐,“奇怪,我明明在家,韩清怎么又来麻烦你?”
“说是给你打了电话,座机手机都没人接。她临时有事接不了,就只好找我了。”
夏丰拍了一下头,“哦”了一声:“是我的错,我一直戴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真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请坐请坐。”
彩虹看了看墙上的钟,想起妈妈可能还在家里等着她相亲的回话儿,便摇摇头:“我不多坐了,韩清说她尽快赶回来。”
夏丰也不勉强,将她送到玄关,目光落在她的小包上:“这手袋是韩清送给你的吧?”
彩虹点点头,笑了笑:“怎么,替她舍不得?”
“你知道它值多少钱吗?”
“不知道。”
“六千美元。”
“嗬,间谍工作做得不错,”彩虹觉得他话中有话,“怎么,你有意见?那我可不敢要了,现在就还给你。切,别说这包六千美元,一万美元我也不稀罕。”
“我不是这意思,她当然应当送给你。”夏丰的表情很奇怪,“她真应当好好地谢谢你。谢谢你让她认识了秦大公子。”
彩虹“嗤”地笑了一声,拍了他一下:“夏丰,你太多心了。韩清不是这种人,秦渭更不会看上她。”
“难道你不觉得自从进了那个朱穆公司,韩清变了很多?”夏丰说。
“她不可以变吗?新的工作新的挑战,不学习不进步不改变自己,怎么可能应付这种科技公司高节奏的工作呢?”
“我不是指的这方面,我指的是价值观、金钱观以及她对我的态度。”夏丰抱臂冷笑,“她天天穿名牌、化浓妆、戴贵重的首饰,一大早起来就描眉画眼,一举一动都像个鸡!我在广告部天天拉客户也不像她那样动不动就是时尚晚宴、陪客吃饭。像秦渭这样的人,手下的秘书有一个连,他没那么需要韩清好不好?你以为她真是秘书呢?我看是小蜜还差不多!”
彩虹气得叉起了腰:“夏丰,你能醒醒吗?不要动不动就把求职的沮丧扣在老婆的头上。韩清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挣钱养家做好本职工作,我看没什么不对。倒是你,你动不动就打老婆,这才是彻头彻尾地丢人!夏丰,作为老同学我要劝劝你,别犯疑心病,韩清要想对不起你,当初就不会跟她爸妈大吵大闹地要嫁给你。你们现在收入不错、有车有房还有孩子,你已经比这城里的大多数年轻人要幸福了,那就好好过生活吧,请不要再为难韩清了。”
一番话说得夏丰无言以对。
彩虹叹了一口气,道:“多多饿了,去给他做点吃的吧。”
“韩清快回来了,”夏丰踱回自己的书桌,戴上耳机,“做饭是她的事儿。”
彩虹一看钟,已经快七点了。再看夏丰,脑袋跟着音乐晃悠,鼠标滴滴乱响,屏幕上枪战激烈。彩虹在心底骂道:夏丰啊夏丰,韩清工作那么累,而你却天天在家,就不能做一顿饭给她吗?那一腔火窝着,真恨不得拿着自己的鞋子打他一下。一瞥眼,多多坐在地板上忽然哭了。她赶紧奔过去,发现他的裤子尿湿了,连忙找来干衣服给他换上。
就在这当儿,只听铁门一响,韩清风尘仆仆地进了屋,怀里抱着一个大纸袋,一头的汗:“我回来了!”
彩虹松了一口气:“多多接回来了,我告辞了。”
“不不不,吃了饭再走!”韩清将纸袋往桌上一放,从里面拿出一堆菜:土豆、莲藕、香肠、豆干、还有一包卤鸡翅,“彩虹你坐,等我一下,我马上就炒菜。今天你不吃饭不许走哦!”
彩虹只得跟进厨房:“我帮你吧。”
韩清先给多多热了一碗肉粥,打开电视让他看,这才和彩虹一起到厨房做菜。见妻子回家,夏丰只是向她点了点头,便戴上耳机继续自己的游戏。
“这么忙你就买点快餐回来吃不行吗?”彩虹说,“累成这样还要亲自做饭,多辛苦啊。”
“快餐怎么能吃呢?嗯?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吃快餐?那是极其不健康的东西!”韩清振振有辞,“就算大人能这么马虎,也不能让孩子这么吃啊。话说这种东西吧,小孩子真是一吃就上瘾,所以绝不能让多多碰。”
在家务上韩清果然是快手,闪电般地切好了土豆丝,又将冰箱里的肉拿出来:“你看,越忙越高效,我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晚饭要吃什么,肉啊鱼啊丸子啊都需要提前解冻,不然晚上回来就来不及了,只能吃素了。我家那位受不了,餐餐都要有肉的。”
说罢向着书房里的夏丰一呶嘴。
“怎么回事?”彩虹小声问,“夏丰最近情绪这么差?”
“焦虑症、抑郁症、狂燥症、迫害妄想症、总而言之,失业综合症……还能是什么。”她擦了擦头上的汗,叹了一口气。
“要不要看心理医生啊……你们就没法交流了吗?——唉!我都替你委屈。”彩虹不由得大抱不平。
“他近来特猜疑。我去电话公司交话费,办事的人说他查过我所有的手机短信和通话记录。好笑,我韩清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吗?我若真喜欢那种人,当初又怎会看上他?现在,我只求他别找我吵架,孩子、家务我全包了,不要他管。他也不会管,从来不做家务的人,一动手就鸡飞狗跳的,心烦了还拿孩子撒气。我受不了,宁肯累点,心里轻松。”
彩虹迟疑了一下,说:“他看你工资涨得这么快,又配小车又发红包的,是不是怀疑你和秦渭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我和秦渭?”韩清笑了,“你知不知道秦渭他是——”
“我听说了。”
“天!那么说是真的?”
“嘘!小声!你不想要饭碗了!这只是江湖传说……秦渭从来不碰女人。”
“所以你说,夏丰的怀疑是不是很荒谬?”
“我看他就是个心里不平衡,等他找到个高薪工作,瞧着吧,立马上就心态平和,再也不给你找歪了。”看着韩清脸上明显的两个黑眼圈,彩虹心疼了,“你也别太拼命了。这秦渭也真是的,怎么能动不动就让你加班呢?真是资本家!”
“别这么说,他挺好的。这人吧特别龟毛,干起事来所有的细节都较真。可你相信不,他看上去轻飘飘神秘秘像个典型的富二代,其实却是地道的工作狂。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六点就到办公室,忙起来能一直干到半夜,别的人全都累趴下了,他还神采奕奕的,好像刚看了一场电影回来。这种敬业精神想不佩服都不行,要不怎么挣大钱呢!活真是人家一点一滴干出来的。”
“人家是单身汉没牵挂好不啦!”
“他很重用我,原先只是让我干点秘书之类的活儿,现在连财务上的事也让我插手。还说明年会送我去国外培训,回来做部门主管。”
“哦!那岂不意味着要给你涨工资?”韩清一提到秦渭,脸上就笑开了花,彩虹也只好跟着乐。
“钱是小事,主要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很有潜力,也很有管理头脑,没准在他这儿多学学,过几年我自己开个公司单干……”她越说越得意,信心十足、摇头晃脑。
“哇塞!你惊到我了。真想不到你的人生会有这样精彩的转折!”彩虹高兴地拍了拍她的肩,“你快点发家致富吧,夏丰实在不想工作就让他提前退休吧。想干啥干啥,只为爱好,不为挣钱,多好啊。”
“就是啊!”韩清附耳过去说,“我劝过夏丰,他不是一直想当文学青年吗?他不是爱写诗吗?等我有了钱,他不用工作,可以当个专业诗人。没人给他出诗集,我给他出,做得漂漂亮亮的,让他和李白、杜甫一样名垂千古。”
“那不行,不是说了吗——‘诗穷而后工’——你们不穷他就工不了啊。”
“穷的时候也没见他工啊。”
两人一面切菜,一面笑作一团。
吃过晚饭,韩清开车送彩虹回家,半路上彩虹说:“要不我还是找找东霖,托他给夏丰弄个工资高点的活儿干干?”
“还用你去找吗?我们公司现在就有空缺,不在总部,在二级部门。跟他说让他去,他死活不去,说不能当我的下级。就算他去,我也不敢保证秦渭会要他。秦渭这人吧,在商言商绝不讲情面。昨天他还当着我的面裁了两个部门经理呢。你说夏丰这脾气,就算进了公司也干不久啊。”
“那怎么办?他现在这种样子你受得了?你看他吃饭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好像连自己的筷子都恨似的。”
沉默片刻,韩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前两天我们又吵了一顿。这回多多不乐意了,生气地咬了他一口。这当爹的也真狠心,一脚踢过去,现在孩子的背还是青的。”
她的声音忽然发起抖来:“我好害怕。晚上一回家,他都不怎么理我,上床也是背着我睡,像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彩虹忍不住说:“韩清,你现在跟他住不安全啊。要不你让多多来我家住几天?然后你挑个日子好好地和夏丰谈一谈?”
“不谈了,我们谈得还少吗?谈着谈着就吵起来了,而且动不动就出手打人。”韩清用力捏了捏方向盘,“打得连我都恨自己!为什么我在他面前就没有一点脾气了呢!彩虹……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和他分手,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
彩虹偏过头看她:“分手?你是指——”
“离婚。”韩清专注地看着前方,“我已经找律师咨询过了,也起草了协议书。如果他再碰多多一下,我坚决离婚。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护,能叫母亲吗?”
瞬时间,空气仿佛被压缩了一般令人窒息。
韩清的侧影在彩虹的视野中渐渐变得坚硬。她觉得韩清的变化在情理之中,却又显得不可思议。
“离婚的事,你跟他提过吗?”
“提过,没法跟他好好说,他一听就跟发了疯似的。那天我带着一身伤去上班。被老板发现了,说我有家暴要报警,我死活拉住了他。回到家夏丰又跟我道歉,痛哭流涕下跪检讨,又搂住多多不放。”韩清叹了一口气,“我的心又软了,就这么反复折腾了好几次。——我自己苦不堪言,孩子也跟着遭罪!我真是不争气,就算到了现在,还一直对他抱有幻想……”
“韩清,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对你了,”彩虹说,“我觉得他改不了,没准越闹越出格,你得速战速决。”
韩清回头一笑:“瞧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最热心的电灯泡是你,现在叫停叫刹车的也是你。跟你说哦,就算是离婚,也要离得文明、离得浪漫,这才不枉当初我们相好的情谊。所以我悄悄地报名参加了一个旅游团,把夏丰也捎上了:新马泰十日游,五星酒店、泰式按摩、人妖表演、水上清真寺……写了你的地址帮我收一下。他肯不肯跟我走是一回事,我的心意在这里。只等这阵子忙完,就和他出去散心,随便把离婚的事儿好好地谈一谈。不搞革命、不搞打砸抢、和平外交,非暴力解放。——毕竟也是好几年的夫妻,还有一个孩子,还是好说好散吧。”
“佩服你的气量,给人揍成这样还能浪漫,”彩虹哭笑不得,“小心夏丰听了一生气,直接把你扔海里了!”
“到这份上我也豁出去了。一切为了多多的抚养权,”韩清淡淡地说,“他肯定下死力跟我抢,而我离婚就是为了多多——所以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