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牢头期待的眼神,李毅却是丝毫没有成人之美的意思,就是站着不肯离去。
他招招手示意牢头靠过来,但是牢头哪里愿意。
要知道这个书生可是连县尊的面子都不给,还把何捕头的一条手臂给废了,要是自己靠近,被打残都没地方喊冤。
看着牢头这么没有志气的样子,李毅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硬是把他从角落里拖出来,还没开口,牢头就吸溜跪了下来,嘴里叫喊着:“好汉饶命,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这番烂大街的言辞被说的极溜,看样子这牢头不仅听书听多了,也是胆子太小了。
李毅嫌弃的推开牢头涕泪横流的脸,道:“明日三更,把牢房里的魏三斤给我送到城西流民处。”
听到原来是这事,牢头立刻没了担忧,但是满脸为难的道:“这,魏三斤乃是要犯,要是县尊问起来,那可就……”
“十两银子。”
“成,每日三更,一定给您送去。”
李毅在牢头们的目送下走出了大门,离了几步远还能听到他们如释重负的笑容,李毅很喜欢这种感觉,这些日子在书院呆久了,自己还真的极少动用武力。
现在想来,自己好像就是从进入书院之后,就像是被束缚了手脚一般,为让他恐惧的是,这种束缚竟让他觉得理所应当,想尽一切办法的去成为那些先生们要求的人,认为那就是好的。
李毅突然停了下来,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心就像是被刺穿一样感觉空落落的痛,因为在自己进入书院取得书生身份的同时,自己好像也被剥夺了太多的权利。
不仅做什么都顾忌重重,连自己掌握的力量也想不起来动用,只会用学堂里教的权谋阴私的手段,这确实更能够让人显得文明,但是却也让自己变得更加卑鄙。
李毅刚刚还舒畅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其的压抑,他面无表情的走在街道上,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真的恼火了。
不理会家丁的叫喊,李毅直直的闯进了孙承宗的书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阴谋,而这种阴谋就是这个老师一手造成的。
孙承宗正在临摹字帖,干枯的手掌握着笔杆,却像是握着刀柄一般,整个人就像是快要出鞘的利刃,散发着凌厉的杀气。
房门突然被打开,突然的声响并没有让这个帝师有任何的慌乱,他的眼神只是闪烁一下,就又重新归于平静,一直到手下的笔画勾勒完,这才抬起了头。
“老爷,我本想拦着……”老仆气喘吁吁的赶过来,想要解释什么。
但是孙承宗却只是招招手,就让他关上房门,出去了。
李毅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冲动,他走到了书桌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我刚刚从府衙的大牢里走出来。”
孙承宗继续写着字,但是速度已经减慢许多,明显在听着。
他点点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杜宇只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书生,他懂得分寸,不会难为你的。”
李毅摇了摇头,道:“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孙承宗不解的看着情绪好像很低落的李毅,他能够感觉到沉默后面的暴动,不由脸色严肃起来,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看着李毅。
“老师,我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境地,一种被潜移默化改变自己的境地。”李毅低声说。
孙承宗的瞳孔忽然放大了,整个人仿佛落到了冰窖中。他攥紧了手掌,眼睛从来这一刻那么的严厉。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宁静的环境下却是冷厉的气氛,李毅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孙承宗的目光,好像是要从中看到一些什么。
干枯的手掌收回袖子里,孙承宗的眼皮微微低垂着,一时间好像老了几岁。
“你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孙承宗低声道,无比疲惫的坐在椅子上,看着李毅,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老师,我不明白。”李毅阴冷的说了一句,不由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孙承宗对面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不管是悍匪还是官兵,我都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赶走他们,就算是满手沾满了鲜血,也还是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好像很幸福,有家人、有朋友,还有亲近自己的乡亲们,但是自从去了学堂,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李毅的声音突然变得恼怒起来,“我本以为是自己变得谨慎了,可是今天才豁然开朗,不是我长大成熟了,而是我已经变得没有原本那么单纯。我开始像书生一样将自己摆在正义的位置,不自觉的开始使用权谋去算计,用理智去考虑利害关系。在安新这样是不会的,我们大家都是一样,可是在这里,人有高低贵贱,大户纨绔、官宦之家,寒门子弟,任何阶级都是井井有条且泾渭明确的,我正在做的还是自己想做的,但是如此做的理由已经变了一些。”
孙承宗轻轻端起茶碗,闻了闻清香的茶气,“你觉得这里改变了你?”
李毅点点头,道:“这些日子我听了很多课,也惹了很多麻烦。虽然在外人眼里,我与先生们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好像是寸步不让,但是事实上,我却一步步在退让。听到先生说不话不认同,也会默默的听着了,和杜宇交涉,也学会委屈自己的原则去妥协,就连面对杜长峰这等人,也开始用大道理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提供支持。”
李毅还没有说,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虚伪的人,变换着面具,却掩饰不了假仁假义的心思,而这样的人,正是他自己厌恶的。
孙承宗手里的茶碗一直停在嘴边,听完李毅的话,他定了定神,缓步的站起来,接近书架上抽下了一本书。
《东林党点将录》
你识得这本书吗?
这本书李毅当然知晓,要知道魏忠贤被杀才过数月,他辉煌的一生,很多功绩就在这本书中人的身上。
天启五年(1625年),魏忠贤的同党左副都御史王绍徽仿照《水浒传》的方式,编东林党一百八人为《东林点将录》。
李毅打开书页,上面从开始的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开始,记录了一个又一个人名,而这些人无疑都是魏忠贤一声所要解决的政敌,他们是这个位高权重的太监,维持自己权威的障碍。
但是让李毅不明白的是,孙老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本书。
孙承宗转身走回书桌前,声音清冷道:“我与你看这本书的意思,不在于讲述党争。而是让你看看,现在大明的官场上到底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特殊,明明站在我面前,却与周边的一切格格不入。你所做的每一件事,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其中都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特点,让我当初疑惑了很久,我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怎样的环境能够孕育出你这样一个人,知道现在,我还是没有明白。”孙承宗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李毅。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同,但是自从将来到这个世上,我就有了自己想要保护东西,我娘为了不抛下我,一个人把我从陕西背到这里;老族长他们为了活下来,也需要我的保护,这个世界像是有着一股奇怪的力量,每一个人都有一种责任在支撑着他们活下去,因为这些责任,就算是面临再绝望的境地,他们都能像是野草一样活着。我来了这里,就有了再也割舍不下的责任,所以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我觉得自己和别人没有不同,但又有些不一样。”
“你确实不一样,从你在安新做的任何事上都能看出你的不同,教书育人了半辈子,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少年,但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你有时候就像是一个野人,蛮横霸道的对敌人坐着一切残忍的事情,但又时候又极端的仁义,不管是谁,只要是贫苦人你就会施出援助之手;明明是汉人,骨子里却没有尊卑有别;明明不懂礼仪,却最是彬彬有礼,要我说你有时候像一个冒险的泰西人,有时候又像是一个最传统的汉人,我看不透你。”
“所以你就把我塞进书院,想让书院将我变成一个完完整整的大明人?”
“对,我想让你变成一个原原本本的大明人。因为你实在太与众不同了,我想你以后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但到底是灾难还是好事,这个我猜不到。只有接受了圣人的教化,懂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妻之礼,这才能不走上歪路,当一个合格的大明人。”
李毅听懂了,孙承宗所说的,就是要自己变成一个忠君爱国,报效朝廷的大明人,而不是一个威胁朝廷的反贼,他不允许自己的子弟中存在不利于朝廷的人,更加不想为朝廷教导出一个大敌。
现在的李毅掌握安新一地,人口五万,乡勇两千,已经算是保定府一方不可忽略的势力,孙承宗不允许这股势力的人超脱朝廷的掌控,所以他才这般的想要改变李毅,让他变成一个亲近朝廷的人,而不是一个有野心的枭雄。
是忠臣还是枭雄,这个是孙承宗决定不了的,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影响李毅,潜移默化的改造出一个符合自己期望的学生。
【作者题外话】:前面剧情不很满意,后面加快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