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所有的人都驾驭着马匹前行,想着刚刚那群可怜的流民,孙铈只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一样,烦闷的要死。
终于,他再也坚持不住,拍马走到了李毅身边,开口问道:“子正,天下如何糜烂至此?我们一路上几乎流民不断,倒伏饿死这多不胜数,为何官府却不管不问?此事,真是难以想象。”
他心里有着太多的疑问。
李毅看着远方,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没什么难以想象的。西北连年大灾,官府却无力赈济。百姓苦难至下将田亩低价卖于豪绅,企图度过灾年,却已经无力过活。他们既然没有土地,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只有化身流民,奔波各地企图找到一条活路,也仅仅是如此。”
“官府为何不救济他们?”孙铈怒声道。
“官府没有了粮食。”李毅转过头,看着怒气冲天的孙铈,脸上露出了冷笑,道:“连年灾祸,再多的粮食也经不起消耗。一次也就罢了,但是数次天灾降临,各个府县的粮仓早就已经空了,而朝廷却没有银子调动粮食赈灾,当然如此。”
朝廷没有了粮食?孙铈微微一愣,然后呆呆的看着李毅,疑惑的道:“朝廷怎么可能没有银子?虽然这些年边关用兵,但是每年的税赋也有数百万两银子,就是再怎么困顿,也不可能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孙铈有些不满的看了李毅一眼,似乎有些生气,认为他是在哄骗自己。
“师兄觉得朝廷每年税赋多少?”
孙铈教养深厚,矜持的估计一番:“两京一十三省,光是税赋就该是上百万两银子,再加上织造局每年的进项,可能也在百万两,而矿山金银的收入,估计也在八百万两之间。”
“难道师兄真的相信朝廷有这么多的银子?”李毅眉头一皱。
孙铈有些迟疑道:“这只是估计。我看身边大户皆是锦衣玉食,平时用度都是奢华,身边同伴也是一掷千金的风流之人,想来税赋也应当不少于这个数字。”
李毅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失望:“这么说来,师兄确真的是不懂民情国情。”
孙铈听了这话,脸色有些难看,却没有反驳。他不明白为什么李毅一反常态,说出来的话很无礼,他不喜欢与人争辩,而愿意听李毅到底为何有这般的转变。
旁边的张明德看在眼中,哈哈一笑:“高阳孙氏也是传承百年的大家,难道只知道一味只读圣贤书,却连税赋如何,流民如何都是不清楚?”
孙铈一听,抬起眼皮瞥了张明德一眼:“我等乃是书生,读书做学问乃是本职,怎可去关心那税赋等闲杂之事。”
言语之间,对于钱粮却是极端的轻视,认为谈这些着实掉价了些,会引人耻笑。
“空有一肚子诗书,却也当不了大用。”张明德嚣张一笑,“你这种书生最是没用。”
孙铈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但是看张明德威武不凡,也不由收起了轻视之心,拱手道:“难道你这个武夫就是知道?”
张明德闻言慢条斯理的说道:“朝廷税赋我哪里知道。但是之前种田,十抽其三,倒也足够生活,只是小吏最为心坏,踢斗贪粮,交起税赋,也就相当于十抽其四,着实紧张了些。人多田少之家难以糊口,许多人就隐瞒人口,拒绝交粮,要是有富裕乡村,在加上威信极高粮长,倒也还好,若是不然,恐怕连粮食也是收不上来,只得欠上。”
“税赋也能拖欠?”孙铈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两眼瞪得溜圆。
孙铈博学多识,对于经文儒学十分了解,但是这些人间事实却是懂得不多,更加是没有听到十抽三的税被踢出来十抽四的典故,更加不敢相信有人敢拖欠朝廷的税赋,惊怒之下,脸色也有些变了。
大明到底怎么了?即使是孙铈,也不由心襟摇动,对于那个理想的天下产生了怀疑。
见孙铈如此震惊,李毅笑了起来,解释道:“官府无能,小吏又是奸邪狡猾之辈,用劳役胁迫小民,最是能欺压贪污,这些事大家都是清楚。至于朝廷税赋,近些年辽东一直在打仗,钱粮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却是屡战屡败,急需扩充兵力,打造兵器,修缮城池。军情不可误,钱粮也是源源不断的花了出去。但是另一方面,眼下天灾不断,流民四起,许许多多的百姓都是难以过活,被大户豪绅侵占土地,低价购买。这些大户有士绅优待之制,手下田亩交的粮税极少,使得朝廷税赋不增反减,真是奇怪。”
“而隐匿人口,逃避税赋也是常态,就说南方各省,就有近半府县以各种借口拖欠税赋,使得朝廷收入大减。两相综合,有哪里来的银子去赈济百姓呢?”
孙铈呆呆的听着李毅话里的意思,好半天才茫然的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师兄,你说辅国安民,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安的是什么样的民,辅的是怎样的国,这样一来怎能够做到四字?”李毅笑了:“辅国安民,重振山河,乃是凌云壮志,我也是及其敬佩。但是天灾**,流民四起,处处都是疾苦,要想做到那四个字,就要走出来看看他们到底如何,到底想要什么,只有这样,才不会固步自封,没有丝毫的用处。”
听着此言,孙铈感觉心胸的压抑更是严重,有些气闷,差点窒息了。
天灾他只是听说,流民也只是在县城之中见过几次,只觉得瘦弱可怜,也就打赏些许铜钱。原本在他看来,当下大明虽然稍有动荡,但也只是因为天灾而一时之事,也不是太过严重。而自己立志要做的就是搭救流民,向朝廷提出应对之策,用以辅国安民。
但是现在只感觉一切都是错的。建奴攻伐,大明屡战屡败。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国库空荡,无力赈灾;官吏贪污,百姓苦不堪言;地方掌控力度减弱,税赋难以收上,还有大户侵吞田亩,害的百姓家破人亡。
等等弊端,就像是一个个血洞伤口一样*裸的出现在眼前,使得孙铈不得不正面面对这些恐怖的伤口,想办法怎么去解决。
辅国安民,已经不仅仅是少年人的理想,更是一个巨大的重担,沉甸甸的压在了他心上。
干冷的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伴随着灰尘,散发出来一股淡淡的恶臭味。
一条密集的人流从远处的荒野蜿蜒过来,破旧零乱的衣服显然难以抵挡身体,露出了大片的皮肤,但是现在他们却满脸的麻木,也没有丝毫的羞耻心,或抱或携,挤挤挨挨形成一片不规则的条状图案。
他们的人数大概有三百来人,全都是蓬头污面的流民打扮,正在缓缓离开脏乱不堪的临时营地。大部分已经走出了好远,只剩下一些瘦弱的像是柴火一样的流民,正两眼冒着饥火到处翻找被抛弃的杂物,想要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然后才会踉踉跄跄的跟着混乱的足印,慢慢地追了上去。
有些人成功的跟了上去,还有一些人连哀嚎都没有发出,就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树枝似的手臂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没有力气支撑整个身体,只能满脸茫然的看着渐渐远去的同伴,最后瞪着绝望和解脱的眼睛埋下了脑袋。
李毅等人站在山丘上,看着流民缓缓的前进,也看着那死去的干瘦尸体,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小恩公,这伙人这么多,还有几个人拿着兵器,一定不好惹,我们要不要过去?”后面的老汉道。
他虽然说这支流民不是好惹,但是神情却是没有一丝的害怕。
都是跟着李毅一路走过来的老汉,最是清楚最前面那个稚嫩的少年有着怎样可怕的力量。
“见机行事,走……”
李毅一磕马腹,健壮的战马带着他缓缓靠近了这支队伍。
他能够看出来,这支队伍已经形成了一种组织,几个握着兵器的汉子正在来回巡视,在确保着安全。
四个骑手的靠近好像没有惹来多大的骚动,李毅有些不明白,却也小心的放慢了速度。
孙铈失魂落魄的上前,看着这伙流民,突然转头对李毅道:“之前我错了。辅国社的一切都是我们这群人自认为出来的,只是为了满足我们心底对于名利的追求。但是我不愿意做个浪荡公子哥,也不愿意做纨绔子弟,我想做个真正能辅国安民的人。”
他拍马走上前,掏出了怀里的面饼。
流民的队伍突然短暂的寂静下来,所有的流民都茫然的看着那块面饼,呆呆的看着孙铈,没有人移步。
“来吃吧,吃面饼。你们要是活不下去,就去找安新李毅,他会帮助你们的。你们一定要去安新。”孙铈笨拙的喊着,举起手里的面饼。他只是想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愿望,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很傻,会冒些危险,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李毅感觉有些不对劲,想要上前叫回来孙铈。
就在这时,一群衣衫褴褛的瘦弱身影从远处慢慢走来。他们中几乎大部分都是孩子,一张张小脸僵硬的凝固着,皮肤像是石头一样暗淡无光,只能瞪着纯真的眼神看着孙铈,怯怯的想要靠近。
为首的是一个老妇,脸上有着与孩童不一样的慈祥笑容,看着孙铈,又看了看后面的李毅等人,像是忽然放下了心,走在了最前面。那件破旧的棉衣因为闷热已经敞开着,露出脏得像黑泥一样,表面布满灰色肮脏的皮肤。从胸前那两团老化皱缩,像皮袋一样塌拽在肚皮上的*来看,显然已经上了年纪。
孙铈永远没有见过这么一个脏的妇人,但是想着心里的理想,整个人的头脑就像是充血了一样,在内心里已经像是催眠一样,将自己看成了圣人。
妇人的衣裳就像是胡乱缠在身上的肮脏破布条,瘦骨鳞响的身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紧贴在皮肤上的肋骨,更让人感觉可怜的是,她的头发有一块已经被撕掉,共同被撕掉的也有头发连着的一块头皮,现在那里只有大片粉红色的头皮。
对于面前这样一个妇人,孙铈尽最大的力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那双哀求中带着一丝凶残的眼神,慢慢伸出了手里的面饼。
但是老妇好像已经完全麻木了,她似乎没有理会孙铈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用积满黑污的手掌接过面饼,就直接塞进了脏乱的怀中,蹒跚着脚步,朝着马匹直直而木然地挪动过来。
孙铈像是觉察到一丝的危险,大喊着让老妇不要靠近,而这个时候李毅已经抽出了腰间的雁翎刀。
在电光火石之间,老妇从怀里伸出干瘦得像招柴一样的手,刚刚还满脸慈爱的神情立刻变得像是恶鬼一样凶残,张大着满是恶臭的嘴巴,像是疯子一样冲了过来。
紧跟着的是后面那数名稚嫩的孩童,几乎是同时间,他们纷纷抽出了自己早就藏好的武器,尖声叫着纷纷冲了过来。
场面混乱,孙铈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不能有丝毫行动,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个柔弱的老妇,为何突然变成了一个疯子,也想不到,为什么那些可爱纯洁的孩子会在转眼间变成了地狱里的恶鬼。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袭击,用小孩和老人当做诱饵,来利用猎物的怜悯和轻视来进行一场杀戮,非常高明,也是非常残酷的一种手段。
李毅感觉自己对这支流民队伍的首领有些感兴趣了,但是现在要走的是要救下孙铈。就在老妇的行为有些异常的时候,李毅就跳下了马,快步冲到他们跟前,右手死死的握住了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而正是这双手,刚刚接受了孙铈给予的面饼。
李毅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这个老妇,他现在能闻到其身上有着一股恶臭味,而握着的是一把沾血带锈的匕首,李毅的动作已经快到无法捕捉,用雁翎刀制住老夫,脸上带着一丝犹豫。
“你,你要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附近的流民一阵骚动,惊魂未定的孙铈这个时候才惊叫一声,顺着马背跌出去好远,想要逃远点,却瞥见了后面的稚嫩少年们已经杀了过来。
他们的双眼命令清澈,就像是在捧着画笔画画一样,现在却是拿着匕首砍杀人。
见到这个场景,李毅的眼神更加冰冷,带着些许残忍的笑容看着老妇。
“不等等,你,你怎么敢。。。。。。”
“嘶————”
一声轻响,切割血肉的声音轻柔的几乎不能听到,但却在每个人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老妇的叫声骤然止住,锋利的刀刃丝毫没有阻碍的割破了她的脖子,鲜红的血水随着她的指间源源不断的流了下来。老妇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容俊朗的李毅,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少年郎怎么这般的狠心,最后在无尽的黑暗中,“扑嗵”一声,仰面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脚无意识地抽搐着。
后面少年们的冲击更是疯狂几分,但是在他们立刻冲上前来,脸上已是一片冷酷的李毅已经跳上了战马,虎牙枪像是一头噬人的恶龙一般,在空中震荡,发出阵阵清脆的嗡嗡声。
锋利的枪头尽情的展示着李毅最近提升的枪术,从不同方向袭来的兵器就像是一群孩子在玩慢动作,李毅几乎没有丝毫的阻碍,就用枪杆重重砸上他们的面部、身体,剧烈的痛楚和神经反射让所有的孩童都缩着腰,惨叫着倒在地上。
一个肌肉虬结,面色铁青的凶猛汉子站了出来,他的身边是同样握着兵器的喽啰,其满脸惊讶的望着李毅,像是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强。
张开嘴,冲着土地上恨恨地吐了一口浓痰,汉子咆哮道:“腌臜货,识相点的留下马匹和武器,大爷们就放你一条生路。”
“这是你教他们的吗?”李毅反问道。
汉子愣在原地,像是没想明白眼前这个小子怎么如此的说,难熬现在的情形还看不出来?
三百对四人,这场争论是没有悬念的,而这个悬念,就需要有一场好戏才能化解。
如果能够知难而退,又何必两派俱伤。汉子很明白面前这四人不是好惹的,谨慎的性格让他选择试探。
李毅没有再说话,他赤手空拳的跳下马,像是一道虚影般走到了汉子面前,在每一个人满脸震惊的表情中,挥舞着铜锤般的拳头,朝着其腹部重重一击,把这具比自己强壮数倍的身躯砸得飞出数米远,瘫软在地上,半天也无法爬起。
“扑————”喷出一口血雾,汉子用手肘慢慢撑住地面,艰难地喘息着,被肿胀挤压得明显变形的嘴唇里,却发出“格格格格”的怪异冷笑。
“我会把你的心活生生的挖出来,吃下去。”汉子疯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