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辰以为自己醒来,面对的是无休止刑具了,他不知道自己能熬到什么时候,但按照以前意志力最强大的细作熬过刑罚的记录来看,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比那人还要长。
又或者干脆再也没有睁开眼的机会了。
但现在,他又一次醒来,而且身上也没有任何疼痛的地方。
常年的经验,让傅辰养成了算身体有了意识,也不会马上睁开眼的习惯。
自己似乎是躺着的,身上也没有束缚,只是全身都有些没力气。
身边还有人!
如果不是那人似乎在拿什么东西,他也听不到的。
阿四?
傅辰缓缓睁开了眼,看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在一枚铜镜前倒腾着什么,在周围跳跃的火光照耀下,那画面怎么看都显得诡异。
“醒了?”
傅辰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昏迷多久,地下室没有窗,他连时辰都无法计算。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阿四背影,在慢慢分析现在的情况。
看动作,阿四好像在做非常细致的活,被身体挡住了,傅辰只能看到一部分用具,那是用来捣糨糊的木棍,上面还残留着白色液体。
是易容的东西!
在傅辰震惊的档口,阿四已经把最后的步骤给做好了,放下了手中的刷子,又从容的收拾掉剩下的部分,打开一块地砖,然后将工具都放了进去,再盖上瓷砖大功告成了。
在阿四转身的刹那,傅辰看到了那张脸。
他无法更熟悉的脸,是他自己的!
“阿四哥……你要做什么!?”傅辰有了糟糕的联想,为什么阿四不在看到他的时候先下手为强,为什么阿四要把他一路带到观星楼,又为什么给他下药,还几次想取他性命却始终没下手!?
“不是说,不要喊着这个名字吗,你不配。”阿四平淡否认。
傅辰只是无力的摇头,他想要撑起来,想要阻止阿四,却浑身绵软的用不上力气,阿四对用药早已驾轻熟,知道什么分量才能让傅辰连起来都困难。
“也几个时辰会自动解开,你好好待在里头吧,别出来。”说着,像是以前教训李遇一样,狠狠捏着孩子的耳朵,让这孩子不要再捣蛋。
傅辰猜到阿四要做什么,有几种可能性,但没有一种是他希望见到的。
牙齿瞬间咬破了舌,让自己清醒一点,“阿四哥,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也许当年阿三也很想知道。”阿四似乎有些叹息,他摸着李遇的脸,看了那么多年的弟弟,怕是要见不到了,“还记得这张易容.面具吗,你曾说我们两身材相像,足以以假乱真,如果不是还有易容破绽几乎都分辨不出我们两的差别。”
傅辰当然记得,他在李派是出了名的闹腾,发现阿四与自己身材像后,闹着要李變天给阿四弄一张自己的面具,这张以他为原型的面具也是花了很长时间去制作的,极为精致,只要不是近距离细看,根本查不出破绽。
“但着终究不是我,阿四哥,你想骗谁?”以他的身份,阿四能骗的,不是李派的人马,是……七王党的人。
无论是哪一种,傅辰都察觉到事情不妙。
阿四答非所问,他回忆着从前,“你还记得你刚和阿三学武的时候吗,那些日子我和阿四是一个帐里的,他总是一个人在帐头里比划着拳脚,烦恼着哪一种适合你学,他学的字太少,很多都是我帮他备注的,你得到的那些书是我和他一起替你编撰。”
这件事傅辰并不知道,阿三阿四都不是话多的人,当初他被强绑到戟国的路上,在笏石沙漠实在无聊吵着要学武功,于是没几天阿三给了他一本书,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原来他都不知道塞到哪里去的初学者启蒙书是他们特意写的?
阿四似乎也并不期待傅辰回答,他像是要把心中想说的都说出来,“我从没见过阿三那么欣喜每一天的清晨,连脸上都放着光。他从小没遇到有个人会对着他闹脾气,对着他笑和生气,提着乱七八糟的要求,弟弟这个词从你出现开始才终于有了参照物。我们身边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主公也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意外,但你是例外,唯一的。”
“阿三每天与你分开后,开始迫不及待等待第二天到来,想着你会提出哪些无理的要求,他又要怎么去完成,他与我说,想把自己在国都的宅子给你以后娶媳妇用,还偷偷给你相看了国都里不少人家的女儿,在我这里挑剔着,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比他自己的事还上心。”
“他没遇到过,我也没遇到过。”
李遇的加入,给他们每天重复的生活,注入了新鲜的活力,他们开始关注这个活力四射又聪慧异常的臭屁小孩,原本如死水的日子,越来越有滋有味,李遇一会要搞烧烤大会,一会儿要出去野营,一会儿又要大家结伴去看花海,又折腾又花样多,让他们又好气又好笑,他们越来越期待有李遇的每一天。
字字句句像是一把榔头,砸了下来,热浪冲了上来,刺激着眼眶分泌出更多的水雾,傅辰却生生压下了这感觉,现在说这些的阿四,像是在道别,傅辰无法阻止阿四继续说下去。
“从你们刺杀七杀的那天开始,我没有选择的资格了,我没有背叛过你们,因为这世上从没有李遇这个人。”傅辰低声道,假做真时假亦真,即便是他也分不清这界限。
阿四笑了,又像是自嘲又像是恨意,是啊,因为你从未忠于主公过。
算着时间,现在应该快要日落西山了,“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很快要来了。”
他们?
难道是!傅辰想到阿四说的另外八个第八军的成员,八个在皇宫中的被他和邵华池解决了,但还有另外八人。
他们的任务是活禽七杀,若是不成功,格杀勿论。
“我以为,你杀了我可以一了百了。”到这个地步,他自然看出阿四不打算杀他。
能活着,谁又不想,但傅辰不明白,这不像阿四,也不像李派的风格。
“我无法杀你,但我也无法背叛主公。”阿四哽了一声,心脏沉甸甸的,连喘气都困难,哪怕死他也不想背叛主公,但对李遇,却怎么都下不了手,只要看到那张脸,那熟悉的眼神,他会想到这五年来的相处,想到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无法两不相负,更无法眼睁睁看着李遇死。代价总要有一个人承担,摸了摸傅辰的脑袋,“这里我放了两个月的食物,在那机关后头,不要碰其他地方,这里的机关比你想象的更多,别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
阿四指着一块黑漆漆的墙,那里有个并不明显的机关在火把后面。
“陛下知道,不会饶了你的!”以李皇的做派,阿四回去是没有命的。
“只要我想保下你,我会受到怀疑,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他又如何不知。“其实算杀了你,恐怕我们这些在京城的人都会没命。”
完成使命后,陛下不会允许他们这些与七杀近距离接触过的人还有活命的机会,而那时候,陛下已经控制了栾京了。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敌人的同情,你听到没!我不是李遇,我叫傅辰,我不需要你来替我承担任何事情!!”傅辰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在阿四的刺激下,崩断了。
他怒吼着,但因为身体的无力,连怒吼都有气无力的。
他宁可与阿四拼个你死我活!
心脏犹如挂了一个铅球,沉重而冰冷。
阿四却完全不理会傅辰。
“我从来没真心待过你们,都是假的,假的!”傅辰攥着拳,痛恨和自厌令他痛彻心扉。
阿四却依旧很淡然,“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从这里出去吧。永远都别再出现在人前,隐姓埋名活下去,若你还有一丝记挂我和阿三,别出去找死了。”
“没见到我的尸体,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傅辰怒极反笑,冷冷一笑。
“会见到的。”他们会相信你死了。
“阿四哥,你到底要做什么!?”傅辰几乎已经猜到了一些。
阿四摇了摇头,“你难道不知道现在京城的情况,只要我们想能推翻晋成帝的统治,想推谁上位能推谁上位!过不了几天,六蒲府的人要来了,你只有躲在这里才能逃过一劫。不要再出现,你的生命会有危险!”
“那又如何?”只要李派人想,怎么都不可能放过他。
逃避,也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阿四也不理会傅辰,准备直接离开。
傅辰使力滚落床,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阿四的腿,“站住!……”
阿四狠狠踹开傅辰,“待在这里,还记得我以前说的吗,阿四哥不可能永远保护你。”
下面的路,要你自己走。
以后是想保,也没机会了。
阿四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匍匐的傅辰,向入口走去,将这里的机关关上,哪怕是没有中药的傅辰也无法从里面打开机关出去。
阿四出了观星楼,看着天色,朝着皇宫的方向快速闪去。
——晋.氵工.独.家,唯.一.正.版——
邵华池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低垂,门外的灯笼在凉风中妖冶,远处被笼罩在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洒在脸上,连视线都变暖了许多。
他醒来后保持着笑意,始终没有降下过。
回味着在景阳宫中与傅辰的互动,下次有机会还是把景阳宫重修吧。
见他行了,有太监去喊来了梁太医过来,梁太医进来的时候邵华池正披着外衣,在床上一口一口喝着粥,动作极为文雅。
正是傅辰让重华宫小厨房温着的,等邵华池醒来能用。
一听是傅辰吩咐的,邵华池眼睛笑成了月牙,连后面喝下去的药都没了苦味,流淌进胃里的都是一道道暖流。
放下药碗,梁成文装作没看到那甜出蜜的笑容,先为他把脉,神色稍松,“亏得你还年轻,身子骨也好,只是后面几天还是要注意,按时喝药。”
“嗯,知道了。”邵华池笑了起来,这阎罗要么不笑,这笑起来没完没了了,“昏迷前,傅辰说他肖想我。”
“哦。”梁成文冷漠应声。亲都亲了,抱都抱了,这么说不是正常吗。
啧,他知道,他们在那儿操心了许久,当事人完全不领情。
不是傅辰回应了他吗,至于吗,梁成文连劝阻的话都懒得说了,反正也听不进去。
果然邵华池根本不理会梁成文的冷淡,“他居然答应我了!我说,成文,你觉不觉得你这主意不错,我才刚准备用,傅辰的态度不一样了!”
“大概吧,”不,我怀疑你根本没用我的主意,他看穿了。
“你说他那样,看着像是恢复记忆了吧?”
这并不难想,后来对付剩下第八军的九号,十一号两人,明显不是失忆后的傅辰能做出来的。
只是当时他找人心切,忽略了这一点,邵华池又纠结了起来,“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失忆时候的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傅辰的心机让人很难察觉到。
“这重要吗?”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反正横竖都是同一个人。
梁成文一个单身汉,当然是无法理解邵华池那细腻的想法。
邵华池又回到了傅辰失忆之后的状态,又希望他想起来,又希望他想不起来。
现在恢复记忆,他又怕傅辰想起来在失忆期间自己做过的那些出格的事,又担心傅辰想起来,到底有些事实在是有些掉尊严。
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邵华池有些逃避地不愿再去想。
“其实我也没指望傅辰现在对我有那方面的感情,到底他是那样一个人,我明白他更多的是觉得愧疚吧,他是个不愿欠人的,但既然能说出那种话,多少是有那么一点心动在的吧?”他清楚傅辰答应,可能有很大程度是被他磨得没办法了,但他相信在努力下去,这些心动会越来越多。
看着不断傻笑着的瑞王,梁成文很庆幸这个模样的他,没外人看到。
“对了,他人呢?”一醒来,没见到也并不奇怪,傅辰不是闲得下来的人,他也是习惯了。
傅辰算是比较乖的日子,是他在失忆时待在王府的那一段时间了。
“我听松易说,他带着小王爷出宫后,到现在还没回来。”
出宫了?
难道是回王府?一想到傅辰曾因为那小不点还和自己闹过,他一阵头疼,“你说那小家伙是我儿子吧,关他傅辰什么事,看得那么紧,到底谁才是亲爹!”
梁成文觉得连自己儿子都吃味的瑞王,他宁可当做自己不存在。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邵华池换上了衣服,准备先回自己府里,成年皇子长时间待在宫里终究不妥,顺便还想证实下傅辰的态度到底怎么样的,那他也好针对傅辰做下一步方案调整。
这么想着,邵华池又是勾起一个笑容,他来到殿外,深呼吸了一口,感觉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微风也吹得格外凉爽。
又问了亲信皇帝的情况,听说醒来后又马上睡着了,倒是他的几个弟弟都还等在外面,特别是九弟,简直孝心可嘉。
不过,邵子瑜,你已经出手太晚了,现在扮孝顺,可来不及了。
邵华池可不想这个时候去养心殿门口给自己找个兄友弟恭的戏码。
到宫门外,却看到在马车旁不断踱步的松易,好像在等着谁的模样,不断探着脑袋往各条岔口上看。
“你在干什么?”
松易正在等着傅辰的身影,担心自己一个漏看错过了,身后忽然想起熟悉的声音,把他给吓了一跳。
“殿、殿下。”虽然他很快镇定下来了,但那刹那的心慌并没有逃过邵华池的眼睛。
怎么办,公子没告诉他,如果瑞王提前醒了,他要怎么回答。
他要是说实话,到时候公子能回来当然是好,但如果无法回来呢,小命不保不说,他现在可还记得邵华池彻底愤怒的样子,把宝宣城都翻了个底朝天,那一言不合能屠城的煞气,想想不寒而栗。
公子不希望瑞王担心,他也不希望瑞王发现啊。
但问题是,现在这事情到底要怎么瞒过去,瑞王又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被瞒住的。
“慌慌张张地做什么?”邵华池看松易闪烁的样子,觉得不舒坦,不过也没太在意,只要手下人好好办事,他还不至于草木皆兵到管他们平时干了什么,“傅辰呢,送他回府了?”
“是,公子正在陪小王爷。”松易硬着头皮道。
邵华池说着要上车,想到马上能见到那男人,这还是傅辰答应后第一次见面,心情还有些雀跃,“嗯,回府吧。”
见瑞王根本没打算继续待在皇宫,松易急了,这待会知道了还得了。
“王爷!”猛地朝着瑞王跪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邵华池一凝眉。
“公子……公子他,他似乎被带走了!”松易没办法,匍匐在地上说了实话。
“你、说、什、么?”
面对邵华池陡然飙升的杀意,松易不敢再隐瞒,把之前在城门口发生的事都叙述了一遍,包括所有他能想到的细节也不放过。
邵华池听了后,像是雕塑似的没有反应。
松易担心地看着邵华池,公子,这真的怨不得我,王爷哪有那么好瞒啊。
邵华池那本来飘到云端的心情,还无法一下子承受这个,心像是被人**着,一刀刀地往胸口扎。
见邵华池脸色都变了,松易慌了,忙告罪。
邵华池的声音轻飘飘的,“起吧,与你无关,是我都劝不住他,你又如何有办法,他决定的事情没更改过。”
松易见邵华池摇摇晃晃,忙扶住他。
“他明明可以不顾一切闹起来,大不了提前撕破这所谓的局面,我不信那群人能带走他,但他……没有,我知道这是为了大局。”谁带走傅辰的毫无疑问,能在京城如此容易的带走傅辰除了李派人还有谁,他甚至明白傅辰离开是为了保全邵龙,保全他的这群属下,如今闹起来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他的人都有可能死去。
为了京城的局面傅辰的做法无可厚非。
傅辰连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考虑他邵华池知道后的感受!
不,哪怕知道,傅辰也会那么做,因为在傅辰看来,做出理智的判断是他一个谋士该做的。
这些他都明白,但傅辰的心到底是不是血肉做的!?
“还……交代了你什么,都说完。”全身都好像麻木了。
他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再痛苦地都经历过了,不过是再痛一次罢了,他是瑞王啊,怎么会撑不住。
邵华池深吸了一口气,死死盯着松易。
松易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败在自家主子的目光中,把那句游历的话也说了出来。
邵华池笑了起来,喉咙烧了起来似的。
“他为什么不为我考虑一下。”
“一次也好……”
痛得撕心裂肺却无可奈何的感觉,你是没有的,但我却很多次了。
为什么傅辰总是毫不犹豫的丢掉他。
我会痛啊,傅辰。
也许他已经疯了,他想把傅辰锁起来,谁也不能看到,这样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哪怕这只是一番妄想。
邵华池咬紧牙关,忽然吹来的冷风让他抖了一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找,所有我们怀疑是李派人据点的,都去找,听清楚,是所有的人,都行动起来!”
松易一愣,瑞王这是不在乎把自己的势力摊开在台面上了吗?
但现在不是时候啊,京城还有那么多派别都盯着呢。
瑞王为了找傅辰,果然疯了!
忽然,邵华池往远处暮色笼罩中阴暗角落看去。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