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谢开言迎风疾掠,游走于南城民舍屋檐之上,抓过一把清香玉露丸塞进嘴里。待整装衣饰,她徐步走进赵宅,与赵老夫人见过礼,分庭而立,等着赵元宝归来。
灯笼在前开道,带回了一辆青布幔马车,随行还有百名兵士。
赵老夫人拄了下拐杖,以袖遮脸,羞愧得简直要钻到地缝里。“都是这个不孝子害得老身……”
谢开言打量一眼分两队跟进的骑兵,抢出宅门,对着他们躬身行礼,说道:“骑兵队跟随我家老爷回来,不知是何道理?”
队长诉说原委。谢开言说了三言两语,以华朝律法压制骑兵的行为,使兵士只能陈列于院外巷内,无法欺近主宅。
赵府仆从回房休息,各自熄灭灯盏。谢开言用言语稳住赵老夫人,并当面出示一瓶香气淡远的药丸,告诉他们,这便是文谦先生配置的促缕之药。赵老夫人责令简行之服下一颗,观察半晌,突然看到简行之粉面敷红、玉体轻颤的样子,颇有些不胜衣环之貌,遂完全相信了谢开言的话。
老夫人点点头,冲着赵元宝狠狠剜了一眼,说道:“明儿早些起身,带少君上堂奉茶,完成早礼仪式,外头那些军爷就可以散了!”
赵元宝连忙称是。谢开言扶着老夫人进房,燃了安神香侍奉她睡下,再赶到内厅寝居内,放倒猴急压在床上的赵元宝,解救了清泪满面的简行之。
简行之抖抖索索地站着,低泣道:“你再晚来一步,我就……我就险些……”
“少源都跟殿下说了么?”
谢开言在翻牌卖场之前委托少源传递消息,因此才有这么一问。简行之平时被馆主关在独楼里,行情较好的少源才能进得楼阁,替简行之涂抹花蜜,趁机送些外面的情报。
简行之点头,局促站立。谢开言取来赵元宝的皮袍,替他细细裹上,将他带到后院水井前。
井水上浮动一层秋霜,晃着冷透的光芒。
简行之低头看看冷凄凄的水色,抱紧手臂,迟疑道:“谢一……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吗……走前门行不行……”
谢开言低头系缚绳索,缠在他腰间,试了试松紧,快速说道:“请殿下抓紧时间。所有骑兵此刻去了外城四门,内河就虚空了。我们从水路遁去,避开前院守兵的耳目,才能逃出汴陵。”
简行之抿抿唇,雪丽容颜上带了一丝犹豫之情。谢开言见状,朝他躬身一礼,低声道:“得罪了。”然后搂住他腰身,抱着他跃入水井。
一阵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两人,井底水潮漫漫,看不清光景。简行之不能呼吸,伸手紧搂谢开言的腰间,谢开言抓住他,击掌劈打井壁,从一方缺口游出去,斜斜游弋进地下水渠,随势冲出运河水面。
简行之昂头大口呼吸,一张清秀的脸冻得惨碧,手脚扒在谢开言身上,不住颤抖。
“殿下,放开我好么,不用怕。”谢开言轻声安抚他,托着他游向对岸,在水里泅出一口血,不着痕迹地抹去。
小树林旁静静停靠一只青篷船,船头旗帜上以金丝绣饰着宇文家的徽志。
简行之抖索站着,任由谢开言替他换下湿衣,再套上一层黑甲金靴。“这是哪里?”他茫然问道。
谢开言忙得头也不抬:“流花河岸,宇文家的地盘。”
简行之陷身南风馆两月有余,自然听闻过汴陵三家的名声。“宇文……不是太子府的权臣吗?”
谢开言匆匆擦净发丝,将简行之转个背面,换上另一套宇文家的护卫装,说道:“正因为是权臣,所以汴陵实行全城警戒时,只有他们家的水运队和卓家的陆运队才能如常出城,不引起兵士的怀疑。”
简行之听闻计划可行,终于不再颤抖。先前服下的药丸有保暖功效,护住他的心脉,也让他的身体逐渐回温。只是他摸摸脸,发觉仍然红热,不禁苦恼说道:“谢一……我口渴……想喝水……”
谢开言捧过一点水看着他喝下,道声得罪,又摸摸他的额头。“殿下可好?”
简行之舔舔嘴唇,桃花面上遍起红晕。“我……我……很热……又很渴……还有些痒……”
谢开言眼色微异,没说什么,带他上了小船,朝着官渡口划去。不多时,宇文家另外的运船陆续聚集到渡口木栈前,共计百余只,均出示了掌船令牌,交给官衙审查。
谢开言摸出郭果塞进她腰间的小金牌,一并交了上去,且仰脸抬头,模样十分骄横。
官衙看看她的脸,转头与随从说道:“这个好像是大公子的金令,除非是近侍才能拿到——”
谢开言清亮答道:“我就是公子驾前行走小护卫郭果。”
小霸王名号一出,谁敢不从。别人不知道,宇文家的内置营运势力里,包括流花河畔商官一体的县衙,都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郭果——白虎为友,公子随后,横行街市,百无禁忌。
官衙连忙拨开水道,让着谢开言先行。
谢开言带着简行之顺水漂流,来到二十里外的市镇,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扑将出来,溅在简行之衣衫上。
简行之看了大惊,手足无措。
谢开言忍痛走到先买下的民舍里,一头栽倒在土炕上。文谦闻声走出,先对一旁呆立的简行之行礼问好,再抱来一床棉被,遮盖住谢开言的身子。
简行之抓紧衣襟,喃喃问道:“她怎么了?”
文谦打来热水,擦拭谢开言的额头,叹气道:“小童为了救出殿下,不惜损伤自己的身子,先前她就毒发过一次,昏睡了两天两夜。今晚她又拼着残破之力,冲发自身大限,看来气血亏损不少,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文谦侍奉简行之宽衣沐浴,辗转说了救援经过。
谢开言曾提前透露,她或许在十年前已经嫁给叶沉渊为妻,尚书省的户籍册里可能还记载过她入华朝的历史。施救那晚,她会引出叶沉渊,制造事端,希望文谦与郭果见机行事,诱发口角之争,先前顺利出城。文谦去了,才知道她竟然孤注一掷,欺瞒他们,不运力压制毒发,只是一味催动哀怒,使自身陷入孤寒苦痛的境地。文谦不忍,谢开言以眼色相求,最后令文谦退步,说出了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被县丞驱逐。既已逃出汴陵,逃过盘查,他们与盖大的灰雁交换讯息,声称会带简行之回北方。
谢开言也未曾想到银铠破天军会说出妃位的秘密,因为她是真的不记得十年前毒发昏迷后的往事,记忆中似乎有点影子,但又不能肯定。叶沉渊彼时只是白衣王侯,即使嫁与他,也只是平民之妻,遑论现在对立的身份地位。
“殿下,请稍微忍耐一下!”
精气重创之后的谢开言留在冥迷之际,来不及好好休养时,耳边总是传来文谦的这句呼叫。她勉力起身,摸到厅堂一看,简行之双肩急抖,唇色泛红,蜷缩在围椅一角,形貌很是萎靡。
文谦几乎压制不住他的身子,谢开言走过去,点了他的肋下,见他抑制不住地抖动,嘶哑问道:“出了什么事?”
文谦叹道:“少源替殿下涂抹花蜜时,在水里掺杂了罂粟汁。现在殿下神情有些迷糊,仿似是上了瘾。”
“我助少源从娼籍里脱身,他又唤我为主人,理应不会背叛我。”
谢开言迷茫而立,片刻后才想起昨晚救援时,简行之生的奇怪模样。抹去额角的汗水,她又说道:“少源为何要害你?”看到他摇头,她想了想,又问:“少源是否说过,昨晚卖场时来了什么奇怪人物?”
简行之口干舌燥地看着她,说道:“有个很美妙的娘子跳了一段海棠花舞,好像是少源的朋友。”
谢开言不禁脸色苍白:“是句狐,竟然是句狐,难怪昨晚梨园会上不见她的影子。”
文谦继续压制着简行之手脚,说道:“果子抓药回来后,央我转告你,宇文家的大公子追出汴陵,带千人到处寻她。她怕累得我们走不掉,先回宇文公子停驻的客栈,负荆请罪去了。”
谢开言一阵眩晕,哑声道:“先生,我们即刻启程离开这里,留下口讯给果子,让她随后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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