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李长宁的说法, 他需给江随舟用一段时间的药,才能断定该如何医治他的弱症。
江随舟本就意不在此,因此也并没将他这话放在心上, 只让他先按着他的诊断, 每日来给自己配药,再观后效。
李长宁自然照办。
而在给江随舟配药的第一天,他便被江随舟留了下来。
“去看看他的腿。”接过煎好的汤药的江随舟对李长宁说道。
房中除了孟潜山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李长宁觑了一眼魏楷的神色,便见魏楷暗中冲他眨了眨眼。
早在昨日他第一次给靖王问诊,靖王便提到过他这位“霍夫人”的腿疾。昨天他们二人私下,也商量过这件事。
对上眼神, 李长宁便会了意,朝着江随舟行礼之后,便来到了霍咎的坐榻前。
江随舟由着孟潜山伺候, 将汤药喝下, 便静等着李长宁给霍咎看诊。
就见李长宁跪在霍咎面前,摆弄探查起来, 时不时询问霍咎几句,继而从药箱中翻出了一本册子, 在上头写写画画地记录起来。
许久之后, 李长宁收拾起东西,站起了身。
“如何?”江随舟连忙开口问道。
便见李长宁将放在身边的药箱收拾起来,交到魏楷的手上,起身回到了他面前, 躬下了身,语气中染上了几分犹疑:“这位夫人的腿疾……恐怕不大好办。”
江随舟皱起了眉,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便听李长宁叹了口气, 接着说道:“这位夫人的双腿经脉尽断,恐再难治好。小人尽毕所学,也只能替他缓解一二病痛而已。”
听到这话,江随舟问道:“如何缓解?”
李长宁回道:“小人会些针灸之术,能替夫人聊以疏通,使之阴天下雨之时,少受些苦。”
江随舟在心缓缓出了口气。
他知道霍咎的腿不会好治,也对眼前这大夫寄予了不少希望。只是可惜,自己早早找到的这个大夫,并不是他真正想寻的人。
他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
算了,这大夫不是说了,可以给霍咎缓解病症吗?也不是全无用处,毕竟每到下雨,霍咎的腿都疼得厉害,能缓解几分他的症状,也是件好事。
这想着,江随舟点了点头,神情淡漠,凉凉地道:“妨,本王也没打算治好他。既然如此,便放心地给他医治,成效如何,本王不会追究。”
听到这话,李长宁似是松了口气,躬身冲着他谢了恩。
江随舟摆手让他起来,一边喝茶冲淡自己口中的苦味,一边暗自考虑了起来。
刚才这大夫说,要给霍咎用针灸?
既要用针,那自然需要宽敞些的地方供他施展。他房中的坐榻虽然不算窄,却也没有每日让霍咎在坐榻上看病的道理。
既然这样的话……
江随舟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是不是就可以借机,让霍咎搬出去了?
——
在霍咎刚搬来他房中的时候,江随舟就是因为找不到借口,才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暂时住下的。
不,这会儿,有个正当的借口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随舟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这件事的可行性。
毕竟他一开始将霍咎弄来自己身边,全是为了将他罩在自己的地盘上。如今霍咎在自己这儿住熟了,跟自己的关系也熟稔了不少,若是借这个机会,在自己院中给霍咎另安排个住处,想来合情合理,并且非常安全。
顺带着,他也可以稍微对霍咎摊摊牌,来试一试他的口风。
于是,江随舟下定了决心,在这天夜用晚膳的时候,将伺候的人全都屏退了出去。
熠熠的烛火之下,霍咎抬眼看向江随舟。
看他这架势就知道,江随舟是有话要对他说。
霍咎心道,正好。
他也有话要对江随舟说。
光听今天那老头儿对江随舟说的话,他就知道,今日这两人对江随舟是有所保留的。
霍咎知道,魏楷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带来的这个人,绝不会治不好他的腿。
他们二人这样说,全是在防着江随舟,担他们能将他的腿治好,反而会因此被提防。同样的,江随舟的病症,这老头想必也能治好,却是拿话钓着他,八成是在等着自己的命令。
是,他们却不知道,江随舟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威胁。
甚至昨天,他还直接告诉他,要治好他的腿,甚至已经做好了在治好他之后,替自他面对江舜恒的准备。
霍咎有些忍不住了。
他想告诉江随舟,这人肯定能够治好他,也能治好自己。
他还想告诉江随舟,他不必害怕。江舜恒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时刻有威胁的仇敌,待自己恢复了与之抗衡的实力,必不会让江随舟因此被波及。
反而,自己护得好他。
霍咎向来谨慎而缜密,放在从前,他绝对不会让敌对阵营中的人探知到他的半点实情。
是莫其妙地,江随舟对他来说,又不太一样。
或许是他被江舜恒针对,即便身在敌营,也绝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又或许是因为这人单纯得很,虽强作自己是个坏人,实则没有半点杀伤力,值得信任得很。
又或许……是因为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
霍咎只觉得,自己向来是不喜欢亏欠他人的性格。这靖王擅自喜欢他,还非要为他付出那么多,让他不忍欺瞒他,甚至想将自己的老底全盘托给他。
不光是因为信任他,更多的,是因为他不想瞒他。
这种“不想隐瞒他”的想法,从昨天江随舟告诉他,会让大夫替他治腿开始,就在霍咎的四下冲撞。
那是一簇在霍咎心口燃起的火苗,将他的窝烧得烫得吓人。
那簇火苗被他死死藏在心窝,此时只拿一双伪装得极好的黑眼睛,静静看向江随舟。
待到房中再没有第三个人,江随舟斟酌着开了口。
“今天这大夫的话,也听见了。”他淡淡说道。
霍咎应了一声。
他顿了顿,正要开口,却听江随舟接着道。
“虽说他治不好你,多少算是两分希望。”他说。“不,既要针灸,本王想着,还需让你另住一间屋子,会方便些。”
似是一阵风吹过,将燃在霍咎心口的那簇小火苗吹得颤了颤。
他顿了顿,应了一声。
“确实如此。”他道。
江随舟点头。
“本王让孟潜山在院中另给收拾一间房出来,只管在那里住下,安养病。让他随意医治的话,不是本王聊作掩饰的场面话,他若真敢不尽心,只管告诉孟潜山。”他说。
哦,还住在他院子啊。
那阵转瞬即过的风消散得影无踪。
霍咎神情淡然,嗯了一声。
江随舟打量着他的神情,试探着接着开了口。
“之前从没告诉,本王为何要将迁来安隐堂吧?”他说。
江随舟知道,这些话,就在这个时候说最合适。
若他一开始就告诉霍咎,自己想要善待他,霍咎自然不会相信,反倒会对他更加戒备。而若是现在不说,此后见面见得少了,更无从谈起,再与他讲,反而刻意。
就在此时,告诉他自己想要帮助他,与他合作,是最为合适的契机。毕竟这些日子下来,自己的处境和作为,霍咎也是看得的。
却见霍咎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他顿了顿,才抬眼看向他,眉头微皱:“没有。”
江随舟正要开口,便听霍咎接着道:“……不说也罢。”
这怎么能行!江随舟急了。
肯定得跟说清啊!不说清,怎么能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怎么能看出我的忍辱负重,怎么对我感激涕零啊!
他忙道:“要说的。不事到如今,本王想做什,想必也能看出一二。”
霍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靖王究竟要做什?
难道要借着今日,对自己表明心迹?
不知怎的,霍咎心下有点慌,甚至一时间想不出对策。很奇怪,他捂在心口的那簇小火苗,却像被浇了油一般,轰地一声,烧得更旺了。
这让霍咎的跳一下加快了。
这靖王怎么这般蠢,难道不怕被自己拒绝,不怕颜面扫地?这反倒让霍咎的软了,甚至觉得,论他说出什样的话,自己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却听靖王开了口。
“皇兄辱你,要以养蛊之法使本王与你争斗,本王自然不想让他如意。”
那清冽如山泉般的声音,凉凉的,平静又轻缓。
“将迁至本王院中,原就是想借此护你周全。本王虽为南景之人,却被皇兄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我而后快。而今本王虽能在此苟且偷生,却也知道,早晚有一日,是会被除掉的。
于本王而言,灭景朝,反而是本王的路。霍将军,这些时日,想必也看得出来,本王与他们不同,意杀辱你,反而想同合作。”
那山泉般清凉的嗓音,一路流淌到了霍咎的。
他一时间只觉得脑中有些空。
便听靖王缓缓道:“本王今日能保暂时周全,他日也能助你治好双腿,而本王所求,也不是一条生路而已。”
“滋”地一声。
那一泓泉水,骤然淌霍咎的四肢百骸,轻巧地流他的间,便将那簇机勃勃的火苗,骤然扑灭了。
霍咎的嗓音有些哑。
“……没别的了?”他问道。
接着,他对上的一双疑惑的、干净得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
“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