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潜山不敢不从, 只好带着孙远,战战兢兢地推着轮椅往前走。
他在心里流着泪大喊,徐夫人, 快跑啊。
不过, 那二位夫人明显没有收到他用神识发过去的信号,听到轮椅的声响,他们纷纷抬头,竟皆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神,等着他们几人走近。
轮椅的霍咎冷眼扫过两人。
穿红衣服那个他有点印象,长得像个娘们,毛手毛脚的, 第一次见面,就伸手摸他的脸。
另外一个……
他眼锋有点冷。
次遇的时候,从中说和的那个?他拧了红衣服那人的爪子, 就是这个人有条不紊地上前劝说, 遣人去请府医的。
……靖王原来就喜欢这样的?
霍咎凉冰冰地收回了目光,眼中多少有几分不敢苟同的不屑。
他们军营之中, 最烦的就是这种磨磨唧唧爱和稀泥的读书人,光是听他种人说话, 就让人不由得头大。不过想来靖王人品不好, 眼光差得很,能看的人,不是好东西才是正常。
霍咎在心下冷冰冰地扫射了一通,并没发现, 他将被靖王“暗中倾慕多年”的自己,一并纳入了攻击范围。
他不过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神色冰凉,更没有打招呼的打算。
倒是顾长筠笑眯眯地先开口了。
“次见到咱们位霍夫人,还是好些日子之前吧?”他一双狐狸眼软得像丝,将霍咎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通。“咱们靖王府的风水呀,就是养人,瞧瞧霍夫人,气色好了不少呢。”
徐渡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顾长筠家没落之前,父亲房中有几房姨娘。顾长筠自小耳濡目染,深谙后宅争斗之,来了靖王府,就尤其爱在外人面前演酸溜溜的戏。
他平日里不太搭茬,想来霍咎也不会搭理他。
果然,霍咎一言不发,倒是后头的孟潜山笑嘻嘻地躬身道:“是自然!霍夫人来了府中之后,一切都好,劳顾夫人挂心了!”
说着,他暗中拿胳膊肘捅了捅孙远,笑眯眯地接着:“不知二位夫人在此对弈,奴才愚钝,扰了夫人们的雅兴……孙远,还不快跟两位夫人告辞?”
孙远闻言,连忙听话地对二人行礼。
可是,不等他告辞的话说出口,顾长筠笑着开口打断了他。
“急什么?”他。“来了就走,孟潜山,本夫人是吃人的老虎?”
徐渡瞥了他一眼。
他劝过顾长筠多次不要胡闹,知道,顾长筠早年历经大起大落,养成了番游戏人间、谁都要不怕死地要逗一逗的性子,轻易是改不掉的。
孟潜山被问得直赔笑,徐渡开口打圆场道:“若无要事,不急着走。霍夫人可会下棋?方才我与长筠正胶着呢,若是会,霍夫人不如来看看,此局当如何破之?”
霍咎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最讨厌下棋。
他父亲是个臭棋篓子,手下的军师却是个围棋国手。阳关偏远,他父亲不愿放过任何一点教育他的资源,便强按着他,让他跟那个笑面虎军师学棋。
他不耐烦玩趣的黑白棋子,就总捣乱,直气得他父亲没收了他最喜欢的大宛马作为要挟,才逼得他硬是学会。
会了,不代表就喜欢。
霍咎冷眼扫过面前徐渡。
磨磨唧唧的和泥棍子,令人心生厌烦的黑白棋盘,惹人烦的东西,还就凑到了一起。
身后的孙远听到徐渡这话,左看右看,不知该听谁的,就见霍咎抬手,示意他等在原地。
孙远连忙照做,就见霍咎握住了轮椅的木轮,径自行到了棋盘边。
徐渡看他。
就见霍咎坐在棋盘旁侧,淡淡垂眼,扫视了一圈棋局,半点不假思索,便伸出了手,拿起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
徐渡一愣。
霍咎没给他开口同自己说话的机会。落了那一子,他便径自收手,按在了木轮,手下一发力,轮椅便转了个方向,径直行远了。
“走。”他开口道。
孙远连忙前推上他,孟潜山急匆匆地向两人行礼道别,跟着走了。
顾长筠一路瞧着他们,直到看他们走远了,才面带惊奇地对徐渡说:“你瞧瞧,不愧是当将军的,即便关在后宅里,还是这般又狂又野,目中人的。”
却听徐渡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顾长筠没等来徐渡的搭腔,转过头来看他,就见徐渡紧盯着盘的棋局,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顾长筠笑着调侃他,顺着他的目光往棋盘看去:“棋盘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便见棋盘之,原本徐渡的白子,将他的黑子几乎逼进了绝境,却在霍咎那一子落定之后,黑子如反扑的困兽,一口咬在了白子的咽喉之。
棋盘之,局势一转,黑子自颓势复起,气势汹涌。
顾长筠愣了愣,笑了起来。
“他下棋挺厉害啊?”他。
徐渡却摇了摇头。
就在方才,霍咎落下那一子,收回手时,抬眼看了他一眼。
沉冷的黑眼睛,像那颗乌黑的棋子一般,汹涌而狠辣,冷得让人直坠寒潭。
一瞬间,徐渡感觉后背都冷透了,似乎霍咎想要杀得片甲不留的,绝不只是棋盘的白子。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顾长筠问道:“想什么呢?”
徐渡沉默了片刻。
“没什么。”他说。“只是不知……我几时招惹了那位霍将军。”
——
过了正午,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随舟眼底乌青,恹恹地上完了早朝,便又赶去了礼部。
即便季攸已极照顾他了,却也不能全然什么都不让他做。日见他脸色极差,季攸看了看头尚早的天色,便让他去城外迎一批会场铺陈所需的材料。
季攸笑着对他说,按照账册清点明白后,不必回礼部复命,让人将运材料的车自赶到礼部院中即可。
江随舟知道,他是特意放水,让自己公干完了,可以提前回府。
他心下颇为感激,既感谢季攸其人秉性温和,是个十足的好人,又感谢自己那日多嘴,跟季攸多聊了几句。
却没想到,打他从礼部出来后,雨便越下越大。
刚出北城门,便有人来报,说是运送材料的马车在城外十里处陷进了泥里,出不来了。
下,便是好一番折腾。
城外的雨比城中的下得要大些,况且临安城外本就是土路,后主来此之后,手里那点银子光顾着给自己修皇城了,压根没动过修路的心思。
因此,原本午后便可迎来的材料,硬是折腾到天色擦黑,才堪堪运到城门口。
江随舟跟着在城外吹了一整天湿冷的风,待到车队赶来,还要指挥手下清点数目、清理干净泥泞。
等他回到王府,已是二更天了。
在城外时,他对付着吃了些东西,权当晚膳。回到府之后,他只觉疲乏得睁不开眼,略一清理,便睡下了。
孟潜山小心地伺候江随舟在床躺下,便抬眼往旁侧看去。
就见窗下的坐榻旁,霍夫人正端坐在轮椅,低头静静翻着手里的书。
孟潜山大致记得,平日里霍夫人不会睡得么晚,不过……也许不是在等王爷,只是因为他手里那本书特别有意思呢?
孟潜山不敢问,静静退了出去。
房门被掩上了。
霍咎手里的书哗啦又翻过了一页。
书本上,贫穷的才子书生翻过丞相家的院墙,与貌美嫡女月下私会。嫡女羞答答地递给他一方自己亲手绣的丝帕,却被书生一把握住了柔软的手……
霍咎的眼睛落在书册,目光却是空的。
书翻了半本,他却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本什么书。
片刻之后,他抬眼,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随舟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霍咎的手指缓缓捻上了书页。
他从今天入夜时独自用完了晚膳开始,就莫名有点烦,烦得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霍咎只当烦躁来源于他的双腿。
他腿上的伤逐渐好了,却一直没什么知觉。直到前几日,天开始变得阴沉,他的腿上才有了些许感觉。
却是来源于他腿上经脉断处的隐隐刺痛。
种疼与割裂的剧痛不同,并不太严,却像钝刀刮骨。不过因着那痛感并不强烈,几日下来,霍咎也并未受它影响。
一直到今天,下雨了。
潮气蒸腾,他的伤处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牵扯着一经脉,一直到他腰椎处,一片噬骨的疼。那疼痛来得绵密汹涌,且经久不绝,直像有人将手探进皮肉里,一个劲地拉扯他的筋骨。
霍咎只静静捱着。
是,却又有些奇怪。他安静坐在原处捧着书册发呆,却每当头有脚步进出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凝神,去听那脚步的声音。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等什么,只是每次听完,心下烦躁的感觉就又多了几分。
偶尔还能听见孟潜山遣别的下人出门去问江随舟什么时候回来,底下的小厮跑了好几趟,回来都只说王爷在忙。
霍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一直到窗雨声渐小,更漏打到了二更,霍咎才听到了那道脚步声。
有些浮,并不快,一落入霍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随舟回来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页书。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里过夜了?
霍咎唇角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嗤,心下积攒了一晚的烦躁,居然随着嗤声,渐渐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甚至牵着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弧度。
不过,江随舟今天并没跟他交流,径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直到此时,四下人,霍咎才抬起眼,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单是昨天,在那个手缚鸡之力的和泥棍那儿过了一晚,就虚弱成了那副模样。都这样了,还要学着人家充盈后院?
真是不要命。
样的病秧子,合该安分一些,被护在羽翼之下,在温室里不受日晒雨淋地将养着,不教他受罪,决不让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乱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这儿,霍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么念头撩动了似的,心口有点痒。
他顿了顿,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试图压住什么一般,新拿起了手的书。
【张生将那柔荑攥入手中,只觉柔若无骨,只教他心神都荡漾了。便见那小姐双颊之飞起红霞,双目带怯,有是……】
……孟潜山寻来的书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霍咎脸色一黑,将那书一把丢在一边。
啪地一声轻响,竟是将床榻上那人惊得肩膀一颤。
霍咎听到了那细微的响动,转头看去,就见床榻上的人紧紧裹着被子,似被惊到了,却又像没醒,翻了个身,仍旧睡着。
……有点奇怪,江随舟往日睡觉,没见把被子裹得么紧的。
霍咎皱了皱眉头,便听到来自床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里费劲两分。
难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懒得生事,觉得还是把孟潜山叫进来比较好。
是他的手却似乎不大听指挥,分明是应该将轮椅摇到门口去的,却莫名其妙地径直到了江随舟的床边。
床那人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了乌黑柔顺的发丝,铺展在枕。
霍咎迟疑着伸出手,隔着被子握住了江随舟的肩膀。
人消瘦,肩膀很单薄,即便隔着厚的被子,被霍咎轻而易举地单手握住。
霍咎没怎么使劲,就将他转了过来。
……脸色白得不正常,在发抖,呼吸也是颤的。
他紧闭着双眼,嘴唇没什么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了他幅极度脆弱的模样,霍咎骤然一愣,接着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触电似的匆匆放开了他的肩膀。
接着,他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江随舟的额头上。
……好像是这么试人发没发烧的?
手下的温度不烫,却凉得厉害,应当是被冻着了,尚没有发起热。
霍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潜山喊来。
却在这时,一只凉冰冰的手从被子里费劲地伸出来,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却让霍咎的手僵在了原处。
“别去。”床那人声音都打着颤,分明躺在被窝里,却像是坠入冰窟中的人,颤抖着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咎听见了江随舟呓语般的声音。
“别告诉我妈,我睡一觉就好了。”他说。
霍咎不知道“他妈”是他的什么人,他能从江随舟轻得几乎听不的声音里,听出恐惧和迷茫。
像是生怕给人添乱似的。
霍咎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随舟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颇为修长,只轻松地一收,便将那只称得细弱的手握进了手心里。
床榻上意识不清的江随舟似是骤然寻到了一处热源,轻轻喟叹了一声,竟是费劲地将那只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凉又细腻的脸颊,贴在了霍咎经脉凸起的的手背。
——
江随舟躺下之后,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识。
他像是被个乱糟糟的梦包裹住了,时间和世界都是错乱的。
一会儿是他年少时,他在他父亲的大宅里,被几个妈是谁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负。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亲,却隔着门看他母亲独自坐在房中声地哭,哭得像是没了魂魄,让他心生胆怯,什么委屈都不敢再说出口。
一会儿又是后主令人生厌的笑脸,还有一众他只在画像上过的朝臣,神色各异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紧张而畏惧,半点不敢妄言。
一会儿又是霍咎,手里握着滴血的刀,双眼就像他揭下盖头那天一样冷,紧盯着他,好像是要立马把他的头砍下来,拿到城墙去风干。
江随舟想跑,双腿却定在原处,眼看着霍咎走前来,冲他伸出了染满鲜血的手……
江随舟干脆紧闭上双眼等死,却没想到,霍咎没杀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脸。
江随舟只当他是要摸清从他脖子哪处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脸上。
却没想到,霍咎的手贴着他的脸,就不撒开了。
江随舟是在这时幽幽转醒的。
像在梦中一样,他脑中混沌一片,浑身烫得厉害。他迷蒙地睁开眼,只看得一片烛火摇曳,亮得他睁不开眼。
他只觉浑身沉得难受,缓缓吸了一口气,没等说话,便先呛出了一阵沙哑的咳嗽。
“王爷!”
是孟潜山的声音。
江随舟咳得眼前发花,就在这时,他手里握着的个什么东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发凉,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将他扯得坐了起来。
接着,另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后背,缓缓拍着,将他的咳嗽渐渐顺了下去。
江随舟才泪眼朦胧地睁开了眼。
他看,通明的灯火之中,孟潜山跪在他的床榻前,趴在床沿上,急得眼睛都红了,紧紧盯着他,抖着嘴却不敢出声。
而他自己的手里,握着一只骨节分明、经脉纵横的大手。
江随舟发着烧,脑子正迟钝着,看到那只手,便愣愣地顺着手的胳膊往看去。
就对了一双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随舟吓得一把撒开了那只手。
就见霍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后背的动作,顺带拽过了个引枕垫在他的身后,一把按着他,让他靠去,便转过头,淡声:“醒了。”
便见一个年轻府医匆匆前,在床榻前跪下,替江随舟搭上了脉。
霍咎按着轮椅,往后让了两步。
谁没注意到,他方才被江随舟握在手里的那只右手,放在膝头,缓缓捻了捻手指,握了起来。
像是在留住某种触感一般。
周遭的下人们着江随舟醒了,纷纷停下了正在忙的事,团团围到了床榻边。
就见府医搭了片刻脉搏,起身:“王爷仍是因着体虚,加之过于劳碌,便使湿寒之气侵体,受了风寒。小的已在外间熬好了药,一会王爷喝了睡下,想必明日一早便可退烧,只是须在府静养几日,待到风寒大好之前,都不可再奔忙了。”
旁边的孟潜山连连应下,吩咐旁边的侍女快些去将药端来。
江随舟靠在绵软的引枕,费劲地揉了揉太阳穴,才大致消化了府医的话。
……哦,是累到了,今天下雨,就把他冻病了。
已经开了春,雨水并不冷,个季节没淋雨还能冻病的人,除了他,恐怕没别人了。
江随舟认命地叹了口气,
不过好,他生了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府休息几天了。不知能不能病久一些,最好能一直病到后主的千秋宴。样的话,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称病不去,霍咎自然也不用去了……
想到霍咎,江随舟混沌的脑子顿了顿。
刚才……他好像是,拉了霍咎的手?
是他却没有丝毫印象,不知道霍咎是怎么来到他的床边的,自己又是怎么和他拉手的。
江随舟只觉是自己病糊涂了。
不过,由不得他多想,便有一极其霸道的苦味,由远及近地飘来。
江随舟跟着皱起了眉头。
便见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被盛在白玉碗中,端到了他的面前。
苦涩的味道飘到江随舟的鼻端,立刻,他便被激得直咳嗽,咳得喉咙一阵干呕,吓得孟潜山连连替他拍背,一迭声地喊主子。
待咳嗽止了,江随舟转开头。
他穿越过来之前,就特别不喜欢喝中药,却没想到,古代中药的难喝程度,比现代的还要更甚一筹。
孟潜山读到了他动作中的拒绝,苦口婆心:“求求您了,王爷,您还是把药喝了吧!”
江随舟憋着气,没出声。
药就端在他面前,他怕多喘一口气,都要被呛得丢半条命。
孟潜山急得快哭了。
“王爷!您不吃药,病可怎么好啊!”
江随舟顿了顿。
……对啊。
他不吃药,病不就好不了了吗?
他的病不好……不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不带霍咎去参加后主的千秋宴了吗?
——
自这日起,江随舟便顺理成章地在府歇了下来。
朝中上下不少朝臣都给他送来了慰问的礼品,就连后主赏了太医来,美其名曰替他诊治。
江随舟知道,后主是生怕他在装病,所以专门派人来看看。
不过江随舟病得实在严,那太医回去也说,是靖王殿下身子实在不中用,下场春雨都会被淋掉半条命,高兴得后主次日便赏下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金银珠宝,让江随舟只管好生休息,朝中的事,一概不用他操心。
而礼部尚书季攸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分给江随舟的差事使得他受了寒、生了病。那日江随舟让孟潜山带信给季攸,季攸还颇为愧疚,让孟潜山带了好几本五花八门的野史回来,权当他赔礼道歉。
江随舟哭笑不得,让孟潜山赶紧将那些破书收起来,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第二日,他的烧便退了,风寒仍旧没好。
江随舟从没有感冒么难受过。
原主想必是呼吸系统尤其脆弱,一受凉,从喉咙连带着肺都难受极了。因着他身体差,几天还总反复,一会儿浑身冷得像要结冰,一会儿又发低烧。
江随舟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还不忘偷偷问孟潜山,要不要把霍咎搬出去,省得过了病气给他。
不过是个借口。江随舟只是想借个由头,把霍咎弄出去。
毕竟现在,后主和庞绍已经彻底相信他是个断袖,甚至还觉得他是个喜欢玩些刺激的断袖。既然这样,他没必要天天将霍咎留在这里,还凭白让人家天天睡坐榻。
是孟潜山却连连摇头。
听到江随舟样说,他笑得牙不眼。
“不必,霍夫人才不怕个呢。”他仗着霍咎此时不在房中,极小声地对江随舟说。
江随舟皱眉。
就见孟潜山道:“您不知道!您生病的那日,是霍夫人发现的。打从奴才进来,霍夫人就一直握着您的手,直到您醒了才撒开呢!”
说到这儿,孟潜山已经兀自笑得极其开心了。
江随舟有些语。
他大概有印象……但那也不是霍咎握他的手,而是他拉着霍咎不放。
是,他说了孟潜山也不会相信的。霍咎就算被废了武功,不可能扯不开他么一个发着烧的病号吧?
就听孟潜山笑嘻嘻地接着:“王爷,我觉得,霍夫人对您多少有些……嗐!当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江随舟冷下脸,把他赶走了。
果真,只要说了谎,早晚都要为这个谎言付出代价。
看着孟潜山春风得意的背影,江随舟咬着牙摇了摇头,只得把将霍咎搬走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
而他的病虽说反复,一天天地在好起来。
后主原本派了一次太医来,之后便再没了动静。却没想到,没过几天,又有宫里的太医来了。
次的个太医,江随舟明显看出了不同。
之前后主请来的那个,只略一把脉,看江随舟病得厉害,便告辞离开了。
而个却不同。他来之后,细细给江随舟诊断了一番,甚至连江随舟几日吃的什么药,都清清楚楚地检查了一遍。
江随舟猜测,个太医,八成是庞绍派来的。
后主只是想看江随舟生病,他病了,后主便开心,不会再管旁的。可庞绍不一样,他在盯着江随舟,看他身体究竟如何,看他何时会好,更要看他是否会借此做出旁的动作。
江随舟极其厌烦这样的监视。
太医却赶不走,每隔几日,就会来一次。
一直到了天。
是这太医第三次来。给江随舟问诊之后,太医笑得颇为意味深长,说道:“王爷恢复得不错,想必再过两三日,便可以大好了。正好再过四日,便是皇的千秋宴,陛下可是日日惦记着您,下,您准能去,陛下不会失望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
江随舟自坐在床榻上,气得气息不大平稳。
他知道,是庞绍在威胁他,告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他逃不掉,必须要把霍咎送到宫里去,给后主拿来逗趣取乐。
恰在这事,孟潜山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江随舟看了那药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阵子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苦药泡透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苦味。
药还不如不喝呢,身体不好,大不了就是多病几日,好过那帮人得逞,再让霍咎被他们羞辱一番。
样想着,江随舟淡淡对孟潜山说:“放下吧,本王一会就喝。”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他知道,主子会儿心不大好,想来是不耐烦喝药的。不过,因着江随舟段日子喝药都挺积极,除了第一次之,都没表示过拒绝。
孟潜山对他便也放心,听他样说,就将药乖乖放在一旁,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了他和霍咎两人。
江随舟看了霍咎一眼,就见他安静地独自坐在远处,低头翻书。
他放心地下了床榻,端起旁边矮桌的药。
却没看,旁边的霍咎听到响动,立马抬起头看他。
就见江随舟浑然未觉,穿着单薄的寝衣,单手端着药,步伐有些虚浮,往角落里栽着景观树的紫砂盆走去。
江随舟心,只要他倒两天的药,保证他破身体旧疾复发,要想去千秋宴,只能被抬着走。
么想着,他走到紫砂盆边,将玉碗递了过去。
却在他马上就要将药汁倒下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随舟回过头去,就见霍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旁边。
他坐在轮椅,单手钳住江随舟的手腕,就让他的手动弹不得。他虽是抬着头看他,那一双锐利的黑眼睛,却冰冷又气势凛然。
看得江随舟莫名心一虚。
“干什么?”他听到霍咎问道。
江随舟稳住心神,冷声:“多事。让开。”
霍咎的手却半点都没松开。
“喝了。”
陈述句从他的口中说出,特别像命令。
“你在对本王说话?”江随舟拿出了凶孟潜山的态度,眉眼冷冽,倨傲地俯视着他。
霍咎没出声,手下的力却重了几分,硬生生将江随舟的手一寸一寸地拽了回来,握着他手腕,强迫着他将药端回了面前。
分明是在用行动,一字一顿地命令他,把药喝了。
苦味扑面而来。
江随舟被熏得直皱眉,垂下眼,就见霍咎神色冰冷而强硬,似乎不给他留半点商量的余地。
江随舟心下莫名泛起几分委屈。
后主厌恶他,他知道,从来这里到现在,他没少受辱,早就忍得了。
他知道生病难受,段时日以来,他日日病得死去活来的,长这么大,他没生过么久、么难捱的病。
对他来说,与其这般病着,还不如让后主一逞口舌之快呢。
他怕什么?还不是怕面前位祖宗受辱,记在他的账上,让他以命来抵?
他冷声笑了一声。
“霍将军,你当我为什么倒药?”他。
霍咎没出声,只静静握着他的手腕,以沉默同他对峙。
江随舟接着:“方才那太医的话,你听见了吧?他为何总来看本王,又为何那般提醒本王?因为皇说了,他的千秋宴,让本王带上你出席,他要你。”
许久没这么一连串地说么长的一句话,江随舟的气息有些不来,说到这儿,呛得喉咙咳了几声。
他强忍着,接着:“他你,所图为何,不必本王说吧?本王虽不想管,却也不愿在群臣面前丢这样的面子。将玩意倒了,多病几日,对你对我,都是好处,明白么?”
说完话,江随舟很是费劲地喘了几口气,才将气息捋匀。
他垂眼看霍咎。
就见霍咎抬着眼,淡淡看着他,听他将番话讲完,神依然极为平静。
待他捋顺了呼吸,霍咎才静静开了口。
“我知道。”他说。“所以,药喝了。”
江随舟皱眉。
就见那双沉黑的眼睛,平稳又安静。
他分明已经站不起来了,身在敌国,是人人得而践踏的战俘,那双眼睛,却让人莫名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强大。
“要不了我的命,我没什么怕的,他让去,我就只管去。”他说。
顿了顿,霍咎有些生硬别扭地开口道。
“所以,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