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泓承的语气极不客气,霍无咎能看出来,纪泓承的这封信,根本就是打定主意写给江随舟看的。
毕竟,纪泓承就算再傻也不会相信,他的信能这么轻易地送到霍无咎的手上,甚至不过江随舟的眼。
在信里,他细数了这一上午江随舟的恶行。从他遇见江随舟开始,再到江随舟在朝中所说的混账话,每说一件,纪泓承就会长篇大论地骂很多。
因着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武将,骂到后头因着情绪激动,竟在信中写了好几句上不得台面的粗糙脏话。
压根就是在借着这封信,指着江随舟的鼻子骂呢。
霍无咎一路看下去,嘴角竟不由自主地渐渐扬了起来。
他倒是没想到,这位靖王殿下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说句话都要斟酌半天,背地里竟是这样一副嚣张的模样,甚至理直气壮到将满朝文武都骗了过去。
说自己随他糟蹋?还说自己野性难驯,他用了些“手段”?
霍无咎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信纸的边缘缓缓摩挲起来。
他忽然想看看江随舟耀武扬威地说这番话时,是怎样的模样。
站在他身后的孙远心惊肉跳。
他看见烛火之下,霍夫人不知从信上看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竟越来越大。他本就生得冰冷锋利,此时一笑,颇像只暗地里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都要扑上前去,咬断目标的喉咙一般。
信很快被他看完了。
却见他手下一顿,又将那封信翻回了开头,细细重看了一遍。
……这?!
孙远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送到霍无咎手上的,是一封要暗杀当今圣上的密信。
——否则,怎么会让他这么感兴趣?
……要不要知会王爷一声啊。
就在这时,桌上的烛火微微一跳,窗外隐隐响起了些脚步声。
当是江随舟回来了。
孙远隐约也听见了声音,连忙上前,替霍无咎将灯罩取了下来,示意他快些将信烧了。
却见霍无咎将信拿到了灯边,在火苗即将舔舐到纸张的边缘时,动作停了下来。
孙远诧异地看着他。
就见霍无咎手下顿了顿,竟是将那封信收了回去。
信纸被重新折好,放进了他的怀中。
孙远被他这一番行为惊呆了。
就见霍无咎抬眼看向他,目光沉静而淡漠,唇角的弧度也消失不见了。
“愣着干什么?”他问道。
那眼睛漆黑深邃,像是能将人的心都挖出来看透了。孙远怔了怔,连忙在渐近的脚步声中,手忙脚乱地将灯罩重新盖了回去。
——
江随舟回到府上时,夜已经很深了。
今日早朝本就将他累得够呛,又去礼部忙了一天,到了天色渐暗时,他脚下已经有点打飘了。
幸而季攸知道他身体不好,便没多为难他,将原本应该由江随舟去办的事,挪了一大半给了他的门生。
也正因如此,江随舟才能此时回府。
他一路坐着步辇回了院子,头重脚轻地进门,只觉口干舌燥,便在桌边坐下,让孟潜山给他倒茶。
孟潜山看他脸色发白,连忙将茶捧到了江随舟的手边,躬身问道:“王爷可还好?奴才遣人去请府医来,给您看看脉吧?”
江随舟摆了摆手,再开口时,嗓音沙哑,气息也有些飘:“不必。”
他感觉得到,这会儿晕头转向,全是累的,与其请大夫来折腾到半夜,还不如早些休息。
孟潜山不放心地应了是,退到一旁。
江随舟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嗓子,方觉得好些。
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正要起身去洗漱,就见桌面上摆着个信封。
瞧上去娟秀又精致,像姑娘家给人送的情书似的。
江随舟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是谁送来的信?”
这信今日还是孟潜山拿来交给霍无咎的,自是知道这信是做什么的。此时见江随舟问,立马像是找到了告状的地儿一般,匆匆上前抢道:“回王爷,是陈悌陈大人的夫人送来的!”
陈悌?
江随舟皱了皱眉。
虽只是个五品的京官,却是庞绍的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远方亲戚。其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尤擅钻营,最会拍庞绍的马屁,因此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
他夫人,送信送到自己这里干什么?
见江随舟皱着眉不言语,孟潜山忙道:“这信是送给霍夫人的。”
江随舟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淡淡掀了掀眼皮。
“赏花宴。”霍无咎嗓音低沉而平静。
赏花?
江随舟打开信封,将信纸抽出来,就见里头是一封邀请函,请霍无咎一个月后去他家后宅赏花。
江随舟眉头越皱越深,不等看完信,便一把将那信连带着信封一起,塞到了孟潜山的手上。
一个二个的,都不是好东西。
景朝弱到如今这个地步,那昏君和朝中一众马屁精都脱不了干系。成日里闲得发慌,不晓得如何提升国力对抗北梁,反倒是醉心于找寻各种办法羞辱敌国的俘虏,像是这样就能找回他们丧家之犬的场子似的。
江随舟一早被后主逼迫让霍无咎进宫赴宴,这会儿又见一个小官也大摇大摆地拿霍无咎找乐子。他本就疲惫,攒了一天的烦躁顿时有些压制不住。
极少喜怒形于色的他,语气中竟含了几分薄怒:“哪里送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孟潜山一惊:“王爷……”
就见江随舟侧目扫向他:“怎么,不想去看他园里的破花,有问题吗?”
孟潜山连连摇头,纵使有些为难,也不敢说出口。
却在这时,霍无咎开口了。
“其人当是得庞绍授意,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江随舟本要去拿桌上的茶,忽而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动作一顿,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坐在轮椅上,见江随舟看他,静静接着道。
“他们冲我而来,与你无关。”他说。
他知道,自己既身在南景,这样的事,断然不会少。他之前侥幸逃过了一两次,全然是江随舟在背后替他扛着。
江随舟每替他挡掉一次,那群人就要借机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他靖王身上有多少值钱东西,够一直挡在他面前?
他不想做这个缩头乌龟,也不想让旁人替他承担。
说完这话,他明显感到江随舟的目光怔了怔。这让霍无咎的心跳莫名慢了两拍,匆匆转开了目光,没再看他。
只希望靖王不要想多了。他不过是想与对方分得清楚点,不需要对方这种自我牺牲的好意罢了……
却听江随舟沙哑的嗓音沉了下去。
“与本王无关?”他冷笑。“嫁来了本王的府上,怎么会无关?难道你一个大男人混到女人堆里赏花,丢的不是本王的面子?”
说完这话,江随舟便自去内间洗漱了。
一边走,他还一边腹诽。
要是三年以后你不砍我脑袋,放我一条生路,那自然与我无关了!
他当然知道,这小官敢将这样的信送到他王府里,就是背后有庞绍撑腰。至于庞绍为什么给他撑腰——自然是因为,他做的这件事,很能讨好后主。
庞绍自然乐见其成。
江随舟这段时间,已经被那群人折磨得学会见招拆招了。反正能挡则挡,什么时候挡不住了,就再说咯。
这么想着,江随舟收拾干净,又泡了个澡,才从内间出来。
他累了一天,一洗干净,便浑身乏得轻飘飘的,只想一头栽到床上去,好好睡一觉。
可他一回卧房,正要往他的坐榻走去,就迎面看见霍无咎正坐在他的榻边,静静看书。
……他干嘛?
江随舟一时脑子有点懵,顿在原地。
就见听到声响的霍无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下巴往床的方向点了点。
“去那里睡。”他语气干脆利落,生硬得像是在给手下的兵下命令。
江随舟有些反应不过来,往床的方向看去。
就见床榻整整齐齐,旁边的矮桌上,还放了一粒药丸。
“还有桌上的药,吃了。”
他听霍无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