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钦暂时停止了翻译, 因为舞台上的久松公子正在且歌且舞,口中吟唱出欣喜的长调。那金色的长袖波光粼粼,纷乱无序地散射着灯笼的光辉,一如他现在的心情,是高兴到忘形的,不加掩饰的失态。
贺钦撑着下巴, 薄唇勾出讥讽的笑容, 评价道:“真不知道是谁比较天真。”
闻折柳转头, 看见他在连绵灯火下显出深邃轮廓的侧脸,不由笑了起来,目光难掩眷恋, “他可能只以为,这是一场不太寻常的艳遇而已。”
“人鱼是深海中的掠食者, 生活环境和习惯跟人类完全不同,更不用说被冠以公主头衔的珑姬了。”贺钦漫不经心地看着下方的场景, “可惜……”
至于可惜什么, 他没有说完。
乐极生悲, 久松公子的黄昏很快就到来了。贺钦说得完全没错, 人鱼作为异常的生物,纵使那些流传至今的诗歌和神话将它们描述得如何梦幻华美,本身的样貌又是如何倾国倾城,它们仍旧是深海中的顶级猎食者,与身为人类的久松公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珑姬热爱捕杀活物,她的胃只能接受生肉和鲜血的滋养浇灌, 无法吞吃人类的熟食。
久松家身为贵族,庭院豢养的锦鲤鹿鹤一样不少,珑姬便以稀松平常的神态猎杀它们,刚死去的活物身上热血犹存,于是她就将它们溺在庭院的曲水中冲洗镇凉。牲畜成群结队的死去,而久松家的水沟连到暗巷和城外,人们看见其中汩汩奔流出来的,都是腥臭三日不散的赤红。
久松公子害怕了,他跪地劝谏珑姬,恳请她不要这样做,如果要与自己白头偕老,那就不应该弄出这样惹人注目的动静,可珑姬的面庞娇美动人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人类的年岁好像朝露转瞬即逝,”贺钦听见少女轻轻的唱和,“王朝百代,岁月兴衰,皆在大海一个潮涨潮落的片刻,你既然要与我生世长久,那就不要在乎俗世的目光。试问百年之后,他们又在何处呢?”
久松公子长久地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他在害怕,闻折柳心想,他终于从珑姬的言行中察觉到她的意图——他所说的天长地久,无非是被珑姬容颜所迷惑后的口不择言的示爱,但珑姬用以回应他的天长地久,却是真正看不见尽头的长生。
夜晚,久松公子独自一人伫立月下,忧愁地叹息。
“月宫的辉夜姬与海底的龙女,到底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肖想的稀世奇珍,只是、只是,”贺钦悠闲地看着下方,揉着闻折柳的手指头,薄唇一张一合,将那些遣词优美的句子吐出来,“独占仙人的欲望仍然在我心中熊熊燃烧……”
翻译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
听着久松公子唱出口的和歌,贺钦的眉心逐渐深深皱起,显出意外的神色。
“怎么了?”闻折柳赶紧问。
“……开枝散叶,壮大家族,也是我所不能推脱的责任,她要阻挠,她要反对,我又怎能违抗公主的意志?”贺钦接着道,“长生固然诱人,但看此茹毛饮血的情态,我不如就此当一个人间的贵族,享受天伦之乐,和妻妾观赏四时变化的盛景。”
他轻声道:“……要怎样才能将她留下?”
闻折柳瞠目结舌,一下子惊呆了!
……何等贪婪的男人,何等胆大包天的凡夫俗子!
他一边贪图珑姬的美色和她高贵珍奇的,人鱼公主的身份,一边恐惧长生所带来的身体异变。他既想独占人鱼,让珑姬留在他身边,又想像这个时代其他的普通贵族那样收娶妻妾,然而他也知道,这是珑姬所不可能同意的事,所以他自言自语,讷讷发问,怎样才能让她留下?
怎样才能在短短百年的时光中独占岁月无穷的仙人,怎样才能在满足自己世俗欲望的同时,拥有仙人的心和爱?
幽玄微妙的刹那,舞台灯光昏暗,蝉丸面晦涩难明,闻折柳却蓦然瞥见了“恶”的一角。
这不单是他一个人的恶,同时更是“人性”被揭出的阴暗一面。它是贪得无厌,是偏执,是疯狂,是自不量力的妄想,是人在面对美丽事物时生出的占有欲——而更多的人,习惯把这种欲望称之为爱。
“……可这不是爱。”闻折柳情不自禁地说,“他爱的不是珑姬,他根本没有把珑姬当成和自己一样平等的对象来爱,他爱的是自己幻想中的仙人,是占有仙人的成就感和快感!”
“愚不可及。”贺钦琉璃般的眼瞳在烛火下流转出难以置信的讥嘲,“这个男的……说神经病好像轻了,白痴好像又有点温和,还是傻逼最贴切。”
然而,不管作为旁观者的闻折柳如何吃惊,贺钦如何冷眼奚落,久松公子还是找到了机会。
第三个人物随之上场,那是一名奇特的角色,她穿着一身黑袍,戴着千娇百媚的万媚面,面具上却缀着金流苏一般的坠饰,打着卷垂落下来。
“……”闻折柳疑惑地眯起眼睛,忍不住向前探过身体,仔细观察底下新来的角色。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提示他,他应该知道这个人。
“来自异域的女法师告诉久松公子,她有办法达成久松公子的要求。”贺钦的神情刹那凝重起来,“等等,这不就是……”
“来自异域”——这个词鲜明无比地触动了闻折柳的神经,久远的记忆一下翻腾上来,令他猛地想起了一些往事:三重幻境中的虚构演绎,快乐道森将莎莎献祭的仪式,圣修女远渡重洋,换上和服,来到江户时代的日本……
“——圣修女!”他双目圆睁,猛地脱口而出,“这个女人就是圣修女瑟蕾莎!她……!”
豁然打通的思路犹如霎时解开的缠绕线团,许多不起眼的节点全都在瞬间连结在一起,拼成了一条通往真相的道路。
可是,还不等闻折柳再将思绪理顺一些,下方的情形就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久松公子的授意和配合,珑姬的宝物很快就被“来自异域”的圣修女盗走,如同被神话中被偷走了羽衣的织女,或是吃了凡人的食物,从此再不能飞上天空的仙子,她再也无法回到自己故乡的海洋,周身法力尽失,只能被久松公子囚禁在江户城中。
贺钦若有所思地看着舞台,已经不再解释他们之间的对话,但不用他说,闻折柳也能看出来,久松在背叛了珑姬,彻底控制昔日身份高贵的人鱼公主之后,便开始张罗另娶新妇的事情了。
珑姬跌坐在昏暗的室内,她虚弱地捂着心口,听见久松公子站在距离她不远处的地方,语气温柔地告诉她,她将是自己的第一房公之于众的妻室,她叫青藤,而接下来的第二位新妇,名讳则是若紫。
僵硬的能面在隐约朦胧的光线下微微转动,明明是死物的面具,此刻似乎也在阴暗处萦绕出了活人的生气,就像久松公子本人站在那里,对伏在地上的珑姬露出志得意满的,狂喜的,饱含着疯狂爱意和稍微歉疚的笑容。
他的心愿还是达成了。
闻折柳终于明白,爱情确实不能影响一个人到残害丈夫,将他的三房妻室犹如傀儡般握在手中,甚至死后也不得解脱的程度,但背叛能,背叛之后的侮辱,更能。
“海女情死……”他喃喃呓语,“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久松公子离开之后,珑姬抬起螓首,脸上的面具于瞬间产生变化,只见两丝凌乱鬓发蜿蜒纠缠,眼涂泥金,血红的嘴唇似哭非笑,于诡异中透出凄凉。
“泥眼面?”贺钦挑起眉梢,有些诧异,“怎么是这个?”
泥眼面在能剧中象征的是嫉妒到发狂的女人形象,闻折柳也有点意外,他本以为珑姬收到这种伤害,会一下黑化成恶鬼像,不曾想居然只是变成泥眼面?
珑姬情态恍惚,大作悲声:“想昔日,松风萝月将情话换,翠帐红闺有共枕欢……”
乐队和声的地歌低低接上:“……谁知那海誓山盟情尽后……”
珑姬压下面首,黑发垂落肩头:“只落得,春华红叶俱飘散!”
“朝云……”
“……暮雨。”
地歌最后沉声合唱,犹如无言的叹息:“巫山梦阑。古事降今身,不知梦、现、幻。”
“后面的还看吗?”贺钦问。
闻折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看吧,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看下去也没什么。”
紧接着,久松公子又娶了御召茶和栗梅两位新妇,完美实现了他当时的愿景——享受仙人在怀的凡俗之乐。而珑姬也愈发沉默,宝物已经被圣修女带走,只怕今生都再也拿不回来,她再想要回到大海,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她开始了复仇,人鱼的复仇。
她的血滴进汤药,一连七天,改换了若紫的容貌,亦使她变成了供人操纵的傀儡。若紫沉溺色相,而送给栗梅的黄金令其日夜痴迷,送给御召茶的美酒令其神智昏聩,久松的后宅立即乱成一锅粥,久松公子心知此事与珑姬脱不开关系,但又不能咬牙放她离开自己,于是赶去宫中寻求阴阳师的符纸,打算威慑珑姬一二,却不慎于途中落水。
至此,珑姬的最后一个机会,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还没布洛芬,快疼死了只好喝热水,好歹断断续续地写了一点。
“想昔日,松风萝月将情话换,翠帐红闺有共枕欢,谁知那海誓山盟情尽后,只落得,春华红叶俱飘散。朝云暮雨。巫山梦阑。古事降今身,不知梦、现、幻。”——出自能剧《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