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姓名?”
“……闻折柳。”
“你的年龄?”
“……今年十七, 还有几个月成年。”
“你的职业?”
“学生…新星之城半职业玩家,兼职百味快餐店打工的。”
“你的家人?”
“……爸妈不在了,现在的监护人是我的姑父姑妈……还有个堂弟。”
经过接下来几个零零碎碎的问题,对面身着正装的女人对他亲切地微笑,温声道:“不错呢,恢复得很好。”
闻折柳脸孔苍白, 血色缺乏的嘴唇抿着, 勉强冲她扯起嘴角:“……多谢您, 医生。”
“不用担心,”医生唇边的笑容收敛三分,关切地看着他, “你的意识停留在虚拟世界中太久,沉浸感一时难以从身上剥离也是正常的。除了靠药物调整以外, 你自己最好也多出去散散心,n-star公司可是非常阔绰的, 不用担心在这里的开销喔。”
说到最后, 她俏皮地冲闻折柳眨眨眼睛, 笑容温暖美好, 闻折柳却提不起什么精神应付她。
n-star公司作为划时代的巨擘,财富凌驾于国家和政府之上的庞然大物,用“阔绰”来形容都嫌太过谦虚了。光是闻折柳待着的疗养院,其手笔就远非他这个小穷人可以想象。除了有机花园、网球场、运动场、露天游泳池、凭住院证明就可以免费享用的自助餐厅之外,还有一个大型公共广场,全息体感技术可以让人们感受来自世界各地的怡人气候, 在那里,人们甚至可以穿上泳衣,组团打沙滩排球。
如此优厚的疗养环境,按照n-star协商赔偿的条件,闻折柳可以在这里住满365天,其余物质上的补偿更是数不胜数——n-star的律师信誓旦旦地向闻折柳打包票,只要他一句话,自然有人愿意担当他的临时监护人,而他的姑父和姑母则会以侵占财产、虐待儿童等数项罪名被指控,面临起码长达五年的有期徒刑。
“甚至那件您生父生母声明在您成年后才能拥有的遗物,对我们来说也不是问题。”戴着金丝眼镜,面容阴郁斯文的律师朝他微微一笑,黄金领针在他的脖颈处闪闪发亮,“相信我,在指控提交之前,它就会得到转移,并交由第三方妥善保管,任何针对您的威胁只能是一个荒谬的妄想。”
一切都完美无缺,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
除了他自己的心结,除了贺钦的安危,同伴们的安危。
他就像一个失去归属的游魂,在现世和虚幻的记忆中茕茕孑立,与尘世格格不入。
闻折柳如此混沌迷茫的在这里过了一周,一周后,负责他的主治医师忽然找到了他,并且告诉他,有两个贵客马上会来这里探看他。
随后,他在病房内见到了贺钦的两位叔父,新星之城的总设计师贺怀洲,以及n-star的实权一号人物adelaide。
如果说先前他还抱有一丝希望,期盼这是另一场圣修女,或者happydawson设下的幻境,但在见到他们之后,他的心就止不住地往下沉没——太自然,也太完美了,他找不出任何可做论据的破绽。
“孩子,”一如圣修女第一次虚构的人格,贺怀洲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我很抱歉,让你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流浪了半月之久……”
“贺钦呢?”他直勾勾地望着贺怀洲的眼睛,神情里带着他自己都未能发现的渴望和轻微的恐惧,“他在哪,他还好吗?”
adelaide严厉地拧起眉头,似乎为他冒然打断贺怀洲的话而不悦,贺怀洲本人却不以为意。他带着闻折柳站起来,将他领向房外,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他是第一个被圣修女攫取意识,禁锢在恐怖谷的人,所以哪怕是清醒,也比其他人醒得慢……”
他看了闻折柳一眼,眼神中没有挑剔,没有斥责,只有包容的慈爱。
“……尤其是在冲击到来之前,他挡在你面前,替你承担了大部分的伤害。”
他的眼睛清澈如鸽,是浅淡的灰色,他的皮囊或许已经开始步入暮年,然而闻折柳能够感觉到,他的灵魂依旧澄净无比,有如返璞归真的少年人。
“……对不起。”闻折柳喃喃道,“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贺怀洲嘴角含笑,平静地说,“任何人都不需要因为被爱而道歉。”
闻折柳蓦然一惊,仓皇地转头看他。
贺怀洲笑道:“你们之间的事,还是让他在醒来后亲自给你解释吧。”
闻折柳为这句玩笑而心慌意乱起来,他想辩解两句关于贺钦是直男之类的话,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为了遮掩被长辈打趣的窘迫,他唯有尴尬地另外开设了一个话题:“……那,那现在的圣修女,她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失败的杰作,不光贺怀洲情绪消沉,就连adelaide脸上也不太好看。
“我们需要问责。”贺怀洲的回答是罕有的冷硬果决,“不光问责董事会,也要裁决一批相关的设计人员……甚至包括我本人在内,都需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闻折柳愣住了,他小声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桩丑闻,”adelaide说,声音沙哑浑厚,“由傲慢的设想,疏忽的决策造成的丑闻。”
“瑟蕾莎已经被收容在新星之城内部,更加严苛的ai协议和升级过后的图灵墙将会作为她的牢笼。”贺怀洲接着道,语气低沉压抑,“但由此暴露出的,n-star内部的问题,才是亟待我们解决的重中之重……天啊,一群傲慢的混账东西!”
仿佛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缺陷与更多的纰漏,他的怒火猝然在句尾爆发。adelaide低声劝慰着,闻折柳则一声不吭,不过,他注意到,贺怀洲同adelaide都用了一个词语来形容这次的错误,“傲慢”。
黑衣的助理用指纹和虹膜扫开层层叠叠的金属门,让他们在空中穿过无数重叠盘转的人形栈道。这些透明的甬道彼此交错连结,在天顶灿烂的阳光下,泛出奇幻而精巧的光,仿佛以人力和科技创造出的彩虹桥。闻折柳也数不清他们转过多少弯,穿过多少路口,等到一切豁然开朗,闻折柳已经晕头转向地站在高旷雪白的大厅上空,俯瞰下方宛如蚁群般身着白衣制服,秩序忙碌的繁忙人群。
“这是……”他惊骇地回望来时的路,但只能看见无数隐隐绰绰的白虹重架高空,将光线和空气都扭曲成摇曳的晕斑。
“浅显的空间折叠技术,”老人深吸一口气,强制怒气的余波消散于无形,他对闻折柳莞尔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显出阅历的睿智,“不要怕,跟我们来。”
adelaide在前方不声不响地领路,他是个沉默而肃穆的人,和贺钦擅于伪装,藏于鞘内的杀意不同,他就像一把历经岁月洗练,无需收敛锋芒的神兵,闻折柳甚至不敢多观察他几眼。如果这是正品,那圣修女当时模仿的确实太过拙劣了些,他在心里想着。
“到了。”他开口道,等到前方的识别扫描全身认证之后,才侧身让过贺怀洲,让他接着认证一次。
闻折柳暗暗咋舌,也不知道贺钦究竟待在什么地方,居然要连续两位n-star实权人物的许可才能进入。
紧接着,adelaide将黑金手杖递给一旁的助手,贺怀洲取出怀里的外用光脑。他对闻折柳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在这座关卡重重,守卫严密的堡垒内,闻折柳在现实世界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了贺钦的模样。
他穿着病号服,躺在医疗舱内,双目紧闭,俊美的容颜苍白无比,几乎可以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他的身体周围不应该环绕着精密的仪器和光幕流动的ai分析,而应该是繁茂盛放的一圈白玫瑰与百合满天星。
“他就在那。”贺怀洲的表情黯淡下去,“但就是不肯醒过来。”
闻折柳喉头干涩,他定定凝望着贺钦病号服外露出的手腕与搭在仪器台上的修长手掌,看他泛出青筋的皮肤,看他漆黑如子夜的乱发,看他轮廓深邃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贺钦这副样子。
“我可以……凑近看看他吗?”他艰难地开口,眼眶中弥漫上来的热雾令闻折柳感到一阵奇异的疲乏。
贺怀洲看了一眼adelaide,点点头:“可以,但是不要离得太近。”
闻折柳往前踏了几步,目光专注地寸寸描摹过他的身躯,他想和贺钦说说话,虽然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可他觉得,贺钦现在应该需要有人陪伴,需要有人和他絮絮叨叨地说点话。
他的眼皮没来由地一跳,将视线停在贺钦的手背上。
……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他沿着医疗舱的后方走了几步,停在靠近贺钦小腿的位置,终于看出有哪里不对劲了。
贺钦右手的动作不太对劲。
一般人躺在床上,除了将手枕在脑袋底下,或是环于身前之外,大多数都是自然放松在身体两侧,或者掌心向上,或者掌心朝下。可贺钦只有左手是自然摊开,放在身旁,他的右手……
闻折柳看了一会,确定他的右手是掌心向里,手肘微微弯曲,紧贴在腿侧的位置,仿佛捂着什么东西。
一手放松,一手却保持了这样的姿势……
闻折柳不由心生疑虑,他究竟遮掩着什么?
“怎么了?”贺怀洲在后面问,“看你表情不太对劲。”
闻折柳回过头:“没有,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他。”
不知为何,在面对贺钦的两位叔父时,他下意识选择了隐瞒。
闻折柳还想再仔细瞧瞧,不过,他今天探望的份额已经用完了,贺怀洲和adelaide很快就将他带了出去。
其后的日子,n-star的两位管理者都没有再来看过他,只有他们的助手时不时过来探望,顺便告诉他现在的一些消息:由于圣修女事件余波犹存,公司的高层最近全都忙得焦头烂额,给众多受害人的补偿、面向大众的公关、对待政府问责的说辞……这些庞大又繁琐的工作拖住了他们的脚步,就连看望的机会都很少有了。
“我能理解。”闻折柳向助手点点头,他知道助手会把他的回答都报告给他的上司,“就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
助手有些意外,可这既然是事主的坚持,他也只好回答说:“好的,您提出要求,我们照办。请给我们三天的时间,让n-star的服务人员为您打点一些必要的物品。”
“太感谢了。”闻折柳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除了贺钦之外,他也有必要联络一下过去的队友,杜子君、谢源源,还有另外那些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伙伴……
经历了这么多,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了这么久,他忽然发现,之前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也变得无关紧要了,就像人生的阈值被生生拔高了一个档次之后,曾经困顿的经历、难堪的遭遇也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当然,该揍的人还是要揍的,如果刘天雄现在再到他面前来又哭又闹,闻折柳不介意饱以老拳,先把他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捶一顿再说。
“啊,对了!”他猛地想起来什么,对正欲出门的助理道,“之前,我在咖啡馆门口昏过去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请问还在吗?”
身为新星之城总设计师的副手之一,男人当然不会注意到一身廉价的衣服,但良好的职业素养和对公司从业人员的信任令他很快绽开一个笑容,回答道:“当然,如果您需要的话。”
闻折柳也觉得自己有点失礼,他讷讷道:“……那么,谢谢,很感谢。”
三天后,到了他出院的日子。
n-star为他准备的东西和住所暂且不提,在他提出要离开疗养会所的时候,贺怀洲就专门为他下派了一位助手——贺钦之前的私人助手。
仿佛知道他和上司之间的暧昧氛围和特殊关系,这个笑起来朝气蓬勃的男人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却在大小事上都为闻折柳安排得无比服帖妥当。出院当天,闻折柳便在床头看见自己被电昏的时候穿的那套衣物,此刻,它被洗得干干净净,上面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舒适香气。
这就像是和过去平淡生活连结的桥梁,令闻折柳一下思绪飞转,开始遐想以后的日子:贺钦醒过来之后他们会怎么样,自己出院后又该干什么,刘氏夫妇现在的处境状况如何,他能找到恐怖谷里的同伴吗……
他一面想,一面禁不住地笑了起来,一面将手漫不经心地摸进裤子口袋。
空的。
他的胸膛颤抖着,在那个瞬间短促地松了口气,而后又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将外套披在病号服上,伸手往内袋摸去——
透过薄薄的衬里,他的指尖蹭到一个锐利的边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支持,啵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