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但是答案比所谓的电车难题还要不言而喻得多。
选择使用弗丽嘉之誓, 玩家从诸神黄昏中逃脱, 恐怖谷成为承受审判的载体;选择转身离开,他一人得以保全性命,人类玩家和恐怖谷一起完蛋;最后一个选项,他成为奥丁,成为任期短暂的世界之王,朝那终结的命运举起讨伐的旌旗……随后人类幸免于难, 恐怖谷幸免于难。
将三枚砝码摆放在衡量的天平,孰轻孰重, 着实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做了吗,虚空之子?”斯莱普尼尔沉沉地望着他, 那目光无悲无喜, 只有怜悯, “此世是一切纷争战乱的开端, 是值得沉入地底的罪恶源头,拿起弗丽嘉之誓,你便可得到两全其美的结果,为何还要牺牲自己?”
黄昏的霞光里, 谢源源像一座屹立在旷野上的缄默雕像,无言地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圣经上有一个故事,我之前一直不理解, ”他轻声说, “罗德为何要向神遍遍恳求, 到最后说哪怕索多玛仅有一个义人,这城便不该毁灭。那是罪恶滔天的城池,是神也忍无可忍的恶孽之地,区区一个义人的光辉,凭什么能换取全城的赦免权?”
“现在我终于懂了……只要还有一个人,你心里的一个人,”谢源源与斯莱普尼尔对视,“即便需要为此挽救全部的地狱,也在所不惜。”
斯莱普尼尔后退一步,居然避开了他的注视。
“你眼里燃烧着神火,孩子。”它低声说,“难道你就没有值得依靠的同伴了吗,你这孤身而来的迷途者?魔盒中唯一未被放出的东西名叫希望,所以人类总是难以学不会等待,学不会盼望明天,何不等待他们?”
谢源源说:“我有同伴,我就是为了救他们,才来和你求助的。他们都是很好的、很好的人……可我不能一直依赖他们,时间太珍贵了,说不定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在死人,我不能贻误时机,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斯莱普尼尔长长叹息。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它的眸光骤然凌厉,“那就来追上我!想要跨上我斯莱普尼尔的脊梁,你就要跑得比星星更快,比光阴更快!”
八足神马长嘶一声,宛如开启了时间转轮的号角,旷野回荡着它降临的足音,这是真正神的速度,连光都远远地被它抛在身后,连时间都远远地被它抛在身后。它扬起前四只马蹄,跨越了天空和海洋的距离,后四肢马蹄已经踏在了星辰的边缘,谢源源只看见能燃尽天下的火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怎么追?如何追?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将蝴蝶重新放回怀里。
如果这次追不上,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吗?
追上奥丁的神马,比星球的转速还要快——这绝不是仅凭人力就能做到的事情,不过,回想一下斯莱普尼尔的话,他也不能完全算人啊。
“对不起啦,”谢源源说,“这一次……是真的不能再听你们的话了。”
他伸出手,仿佛在空中捏住了什么东西,雪亮的袖剑弹出腕间,剑过无声,一如他取走每一个敌人性命的间隙。
一个人怎能追上转瞬即逝的星星?
“但我是……”他的声音已经无边的弥漫开来,“……无处不在。”
当斯莱普尼尔叫出这个称号的时候,谢源源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预感,自己是需要,也是一定要走到这一步的。
再次斩断自己和尘世的联系,被人间所遗忘——或许正如斯莱普尼尔所说,他是虚空的孩子,生来寂寞,就连死去的时候,也合该是寂寞的。
小透明又怎么了?
小透明也能救回自己喜欢的人……小透明也有春天啊。
谢源源闭上眼睛,又张开眼睛,事实上眼皮早已无法阻隔祂的视线,祂的意识于一瞬间扩散到了无限大的边界。
祂看见一切,观察一切,自太古留存至今的秘密全然展示在祂面前,那些被人们遗忘的悲伤和欢笑尽数承载在祂的肩头。
祂是虚无。
——与“有”对立,与“一”对立,与“铭记”对立,是万物无法目视,无法感知,然而切实存在的东西。
“我已经……看见你了。”祂说。
祂当真看见了斯莱普尼尔的足迹,这绝世的神马全力奔跑起来,任何想用目光捕捉它踪迹的人或神只会被马蹄燃起的明光烧毁眼球,只有无所不在的虚空,能够将它容纳在自己的怀抱内。
谢源源轻轻靠上它恍若焚烧的鬃毛,像从上空降下一层笼罩的轻纱。
“我抓住你了。”祂说,“斯莱普尼尔。”
八足的神马厉声嘶吼,高高扬起前蹄,它沉重践踏大地,身后宇宙绚烂,星球破碎的遗骸呈放射状,飘荡在真空的黑暗中。
“不错,虚空之子!”它肃穆地慨叹,“你追上了我,以放弃自己的身躯为代价,向诞生你的虚无求得融合。走到这一步,你的确已是退无可退了!”
“那么,我要怎样才能拿起冈格尼尔?”祂继续发问。
“以你现在的状态,是没办法拿起实体的枪的。”斯莱普尼尔说,“既然如此,那你就穿上奥丁的战甲,用它来撑起一具人形罢!”
于是那无形无貌的东西钻进了神的盔甲,用黄金和青铜的辉煌手指抓住了永恒之枪,另一只手揽住斯莱普尼尔的缰绳,踩上马蹬,跨骑在雄健如山峦的马背上。
“坐稳了!”巨马长嘶一声,“战争的号角即将吹响,虽然没有千军万马追随你的御座,但你既已是万世的神王,理应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它的马蹄践踏天空和海洋,一瞬便从星球的废墟出现在了瓦尔哈拉,又化作一道暴戾的金光,轰然撞开了世界与世界的屏障!
数据乱流之间,贺钦抓着长夜王缰绳的手忽然一紧。
就在刚才,他感觉到长夜王周身的鳞片竖起来了,不是戒备,不是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伤害,而是出于敬畏,出于某种忌惮的害怕。
它发现了什么?
闻折柳皱了皱眉头,在他手心划了一个问号。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
“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吗?”率先开口的,居然是最前方的圣修女,“确实,刚刚有一股危险的波动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不过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看来,是有什么异状发生了?”
她的脖颈不动,头颅豁然转过一百八十度,以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对着两个人,“执行官阁下,你也察觉到了么?”
“贺叡马上就要启动诸神黄了,没有异常状况才是最大的异常状况,”贺钦云淡风轻地回答,“不过,如你所说,既然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那还是快点走吧,诸神黄昏是什么东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去的晚了,恐怕不光是人类玩家,你的大本营也会出岔子。”
圣修女不说话了,闻折柳道:“贺叡以你的主人自居,只怕在他眼里,恐怖谷也是他的私产吧?虽说是盟友,可你们……”
他的话忽然一顿。
这一次,他也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脑海和记忆中抽身而出,像是蒸发的雾气,转眼间就消失大半。
有什么人或事,正在被他遗忘!
贺钦猛地抽下一鞭,长夜王惊嘶,发狂往前疯蹿。这时候委实顾不上什么伪装,什么镇静了,他和闻折柳同时感到了这诡异且不妙的情况,是诸神黄昏的影响吗?还是有人启动了某种隐秘未知的高级道具?
“快!快!”闻折柳逆着狂风大喊,“快回去,不然……!”
他下意识想说不然……就不妙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却吐不出那呼之欲出的几个字。谁不妙了?他为什么想不起来?
这样的情形他也曾经遇到过的,就在第六个世界,在黑修女的地盘,在面对死神海拉的时刻……眼下为何想不起来了?
贺钦厉声道:“抓紧!”
长夜王快如闪电,连圣修女都逊色在这样的速度之下。看得出他们的焦躁不似作伪,圣修女抬起手臂,平推出去,混乱无序的空间顿时开出一条道路来。
罡风呼啸,闻折柳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狗牌,胡乱塞进贺钦手里,入口近在咫尺,狗牌发出迸射的火光,火焰顺着繁复的金属花纹流淌,逐渐变幻为带弦的铜弓,单枚镜片化作拉长的箭杆,贺钦夹住马腹,手指摸出胸针,将其安置在箭杆头上,正如一枚锋利的箭镞。
闻折柳紧紧抱住他的腰,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发力,如流水齿轮一般刚劲地绞动起来。
贺钦拉开了弓,正对前方锁链重重的世界大门。
“给我破!”
三名执行官的共同权限,至高无上的密匙,在这一刻冲破了新星之城对恐怖谷的全面封锁!
圣修女狂喜地尖叫:“力量!我的力量,全部涌现出来了!”
长夜王奋力一跃,冲进了恐怖谷的天空!
此时诸神黄昏的影响早已渗透进世界的核心,目力所及之处,全部是如血的霞光和沉沉的黑云。闯入这里的刹那,长夜王放声哀鸣,径直从天空坠落下去。
它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威严和压力,纵然身为s级的载具,也不得不自天空下降到人间,向另一位君临的统治者让出位置。
“……翠玉录。”贺钦嘶声说。
他们朝着战场疾驰,通讯频道随之同步开启,闻折柳已然看见了翠玉录的光辉,不会错的,因为他胸口的吊坠正不安地颤动,为那能够决定所有道具生死的存在而恐惧。
“撑住……撑住!”他按在耳麦上大吼,“我们来了!撑住!”
神国陨落,苍穹之上的地狱大门缓慢洞开,显露出其中峥嵘狞厉的魔神。闻折柳看得分明,那是耶梦加得、芬里尔、法夫尼尔等曾经被他们斩于刀下的亡者,但现在他们都重现人间,并且等待着在诸神黄昏中击沉世界的生机与希望。
“难怪……难怪他们要来挨个送死,”闻折柳面色难看,“原来是为了这个,为了占据里世界,再卷土重来,满足发动诸神黄昏的条件!”
“没错,”贺钦低声说,“诸神黄昏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发起的劫难,以尼德霍格为代表的恶神从地面升上天空,朝以奥丁为首的神国开战。他们想启动恐怖谷版本的诸神黄昏,也必须占领一个低于人世的世界……大意了,没想到这一点。”
贺叡倚在死国的王座上,已经看见了长夜王疾驰时发出的光芒,他喑哑地笑,语气像是淬了毒:“虽说你来晚了,我的兄弟,但如此恢宏的盛宴,我又怎能不等你便擅自开始?”
他轻轻地叹息:“但现在你来了,距离正好,视角绝佳……你就一边徒劳地追赶,一边欣赏这倾世的烟火吧,世人燃烧起来的烈焰,会使你感到挫败吗,我的兄弟?”
贺钦从狂奔的马上站了起来,三名执行官的权限重新熔化成刀鞘刀柄和刀刃,被他握在手里。
“圣修女是不能指望了,”他轻声说,“我们上吧。”
通讯仪嘈杂地响过乱流,杜子君的声音尖锐:“别送死!他手上有翠玉录,燧人种不到一分钟就被那玩意儿分解了,你们快跑!”
“别开玩笑了!”闻折柳喝道,“拼一拼还有赢的机会,逃走就什么都没了,连给你们收尸的机会都不会有!”
“现在谁都没办法阻止那疯子!圣修女呢,翠玉录是她的东西,她怎么不出手?!”
“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把她引回恐怖谷,”贺钦说,“剩下的……有人会去处理。”
天上的大门完全打开了,而长夜王被压制得不能飞行,他们距离主战场还隔着一整面辽阔的平原。闻折柳看着天空,那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啊,亡灵如洪水泛滥,而那辆死人指甲组成的大船就航行在它们身上,驶向人类生命的尽头。岩浆倾泄大地,狰狞的魔神全部扑向活着的生物,世界即将沦为它们的乐园。
快点,再快点,再快点!闻折柳双目充血,死死盯住怪物和大地之间愈来愈短的交界处,一旦它们踏上地面,撕开第一个人类的身体,向死亡奉献生命,那诸神黄昏就真的是无法挽回的绝境了!
长夜王忽然发出亢奋的嘶鸣,它仰头望向天空,贺叡手持翠玉录,亦骤然抬头,凝视着地狱的正前方。
——金光轰然爆裂,炸开了震荡天地的冲击波!
贺叡猛地闭上眼睛,顷刻间身前浮起上万死人的尸体做抵御的屏障,但毁灭是一瞬间的事,灰飞烟灭也是一瞬间的事,雷与火的轰鸣中,回荡着皇帝凌驾的颤响!
“是谁?”他在王座上癫狂地窜起,犹如一条被激怒的蟒蛇,嘴角溢出一丝黑红的血迹,“说出你的名字!”
漫天金色的劫云里,八足神马昂首矗立,骑在它身上的人穿着青铜和黄金的盔甲,手握大日般耀目的永恒之枪。
“斯莱普尼尔,和冈格尼尔?”贺钦瞳孔微缩,“他是……谁?”
那骑在马上的人并不言语,沉默如同万古的礁石。他是孤身前来的,正对毁灭诸世的魔神军团,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领会到终结的宿命是何等强大邪恶、不可逆转,然而来人披着奥丁的铠甲,手持权杖,身骑能够跨越时间的天马,于是对面的万千魔鬼也心中战栗,觉得自己正在忤逆神的君王!
“……是谁?”仿佛心中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闻折柳盯着斯莱普尼尔上的人形,只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马背上坐着的人是谁?”
杜子君跑出休整点,想要看清那个人的面目,他大喊:“看他的脸!头盔不是没遮全吗,谁能看见他长什么样子,是玩家吗?!”
来人沉默地举起冈格尼尔,斯莱普尼尔抬起前蹄,金光霹雳一闪,他拖曳着永恒之枪,以一人之姿,同千军万马悍然对撞!
在挨近的那一刻,人类玩家隐约看见了来者的真容。
“没有人!”他们难掩惊骇地说,“是空的……盔甲下头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