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黄昏(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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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真是的, ”丑十二松开了自己的衣领,即便来到了决胜生死的战场, 她们依旧穿着迤逦拖尾的华衣,在挽起的黑发上簪满樱花和孔雀的尾羽, 浑身摇曳着诱惑的芬芳, “每次打架的时候都会好痛好痛啊。”

“说了速战速决啦, ”子十一抽掉腰带,虽说还是少女的年龄, 然而她们的发髻都是妇人的成熟样式,露出的脖颈光洁无一丝碎发, “早早完成任务,就能早早回去, 难道不好吗?”

丑十二咕哝了几句, 少女的衣摆宛如随风舞动的花,花朵绽开了, 包裹在里面的美妙身躯也随之显露出来,绝世的盛景,可惜并没有人来欣赏这妖娆美艳的一幕, 只有噼里啪啦的火焰,和上百个强大的傀儡天神包围着她们。

姽婳将军垂下头颅,姿态羞涩如花照水,但她们光裸的肌肤下纷纷涌动着刺目的金光,甲一清叱道:“第一剑,起!”

十二柄巨大的利剑破体而出, 仿佛女孩们的身躯就是包裹剑刃的绝色剑鞘!刹那的光影,剑光甚至超越了满城燃烧的火焰,如莲花绽放在天幕下,金色的血不住从姽婳将军破碎的脊梁中汩汩喷出,濡湿了衣物,在高温中腾起血腥的蒸汽,她们也恍若未觉。她们拿着长剑,像是拿住了天罚的权能。

——诛仙剑阵,刀剑如梦的王牌绝杀。和廖冰露一样,姽婳将军也是将高阶武器和自身数据融为一体的玩家,只要还有命在,就能无视所在世界的规则制约,无拘无束地召唤出体内埋藏的底牌。

剑气肆无忌惮,像狂风猛吹,把方圆百米内燃烧的废墟都扫出了一片真空地带。姽婳将军的腰肢旋转,裙摆飞扬,恍若在烈火中翩翩起舞。这支舞蹈倾城又致命,火星纷扬如炽热的雨雪,于是她们盛大的舞姿也透出颓艳迷离的凄凉,一点都不像它凛冽清正的名字,反倒像被男子辜负的游女,在烧死自己,也烧死爱人的大火中婉转起舞,吟唱定情的哀歌,直至火舌舔舐上满面的泪光。

红天神和紫天神没有后退,她们背后的低阶天神却齐齐退避了这慑人的锋芒,这无关操纵她们的刺青,只是最本能的趋利避害。

如此美,同时如此致命的剑阵,足以令任何一个诗人或是画家创作出传世的名篇,但这里没有懂得鉴赏美的艺术家,这里只有数百失去神智的天神,她们后背的刺青在烈火里弥漫出种种奇幻的异象,猛虎扑着牡丹,夜叉与佛陀在流云中交战,看上去就像携带了千军万马。

“借助他人力量的人,最终都会被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吞噬啊。”己六叹息。

“那我们呢?”庚七问,“我们算不算借助了游戏的力量?”

“谁知道呢。”壬九轻轻地笑,“这种问题——还是等打败了敌人再闲下来思考吧!”

剑光与恢宏的幻象对撞,女孩们同时发出凄厉的狂笑!那哀艳的假象已经被彻底撕裂了,和身为鬼女的天神比起来,现在的姽婳将军更像是疯狂的厉鬼,她们的笑声像是黑夜中撕裂尸首的群鸦,亦或者是吞吐硫磺的魔龙,倘若天神还有一线神智残存,就会明白她们躲错了,她们该避让的不是诛仙剑,而是手持诛仙剑的姽婳将军。剑锋如同某种封印,此刻封印拔除,留在原地的便不再是姣花软玉般的倾城美人,而是终于脱困的天下至恶!

血与火的辉光中,天神混沌的双目倒映着死亡。

不断坠落的火团纷落如雨,闻折柳站在原地,手杖折射钻石的流光。

他的武器还被封锁着,珍妮也无法召唤,可他的神情没有丝毫踌躇的慌乱,仍旧平静如昔。

他面前站着两个女孩,左边的女孩容光如雪,凤眼清冽,右边的女孩面若桃花,朱唇似樱,她们全部穿着层叠繁复的十二单衣,花色样式与扬屋中游女所穿的都不一样。为了吸引客人的驻足,扬屋里的衣着每天都在推陈出新,几乎只保留了和服大致的形制,然而闻折柳面前的两位振袖新造,所穿皆为正统,那古雅的花纹和矜贵的仪态,仿佛她们不是以色侍人的游女,而是身份高贵的王室成员。

“你们……”闻折柳眉头微皱,眼前的两名少女目光透亮,不像是被城主操纵的样子,他决定先用言语尝试沟通,“是来拦住我的?”

“我是弥生。”面若桃花的女孩说。

“我是风花。”容光如雪的女孩说。

闻折柳警惕地看着她们,弥生是春天的季语,风花是冬天的季语,四位振袖新造,同样是以季节为名字的。

“若叶和穗波已经去面见太夫了,”弥生轻声说,“所以,我们来拦住你。”

闻折柳沉吟,他并不觉得眼前两位强大的振袖新造是不能交流的,他只是对她们的动机感到费解:“为什么?圣子想要离开阿波岐原,脱离城主的控制,如果你们尊敬她,那应该理解她的意图和愿望,就算不在行动上支持,也不用听从城主的命令,赶着去阻止她吧?”

弥生望着他,她的瞳色带着隐隐的绿,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在大火纷飞的战场,她的美应当如生机勃勃的春天那般照亮黑夜才对,她没有回答闻折柳的问题,而是另起话题,说:“你知道吗,外来者,所有值得疑惑的问题,都因为你站得不够高,等你站到了俯瞰人间的高度,一切尽收眼底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有困惑迷茫了。”

闻折柳皱起眉头,她说:“于是我们站在高处,看见以你为中心的蛛网,连结了整座不夜城,你是反叛计划的中心,是叛军的头脑,是大火的始作俑者。”

“你是智者,而那个皇帝一样的男人,是你的后盾。”风花接着道,“他现在正在和城主交手吧?城主害怕他,你们说不定真的可以赢。”

闻折柳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直觉振袖新造在给他传递某种讯息,但她们的意图太模糊了,他分辨不出来。

“振袖新造,是为太夫而活的臣属。”

她们在大火中飞上了夜空,披带如天女在身后飘飞。

“在成为天照之前,她先是黄泉万鬼的统领之主、心爱之人,如母如神,如父如天。”

她们张开双臂,从身上滑落的十二单衣仿佛生长的活物,在苍穹中无限地蔓延出去,像一面逶迤的绮丽霞光。

闻折柳紧紧盯着弥生和风花的一举一动,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奇异而熟悉的响声,像是某种有节奏的拍击,穿破了火焰和爆炸的屏障,响起在他的耳边。

“是……是响板?”他一怔,旋即猛地想了起来,这种乐器通常用于能剧的开场,在第三世界,在珑姬的宫殿,她便披上演员的戏服,为玩家亲自演绎了一场《海女情死》的能剧,当响板响起,人类男子与人鱼公主的情孽纠缠从此穿越了千年的时光,重新回魂于每一个爱恨难言的深夜。

现在,弥生和风花脱去了外罩的繁复华衣,其下全都穿着素白的长裙,她们没有戴能面,只有辉煌的命冕戴在头顶。黑夜是舞台的幕布,热烈的火光是照亮幕布的明灯,不知是法术,还是似梦还真的幻觉,闻折柳看见黄金的大地在黑夜中升起,碧蓝的大海紧随其后,繁盛的桃树生长,男男女女于天中撒网,捕猎美丽的鱼龙……

他反应过来了,这是阿波岐原中浮世绘所描述的场景!只是那天行走匆忙,他和贺钦没有看完浮世绘上的内容。

所以她们……是要亲手上演浮世绘的情节和内容吗?

弥生抱着风花,后者依偎在前者怀中,那姿态像是情侣,却比情侣贴得更近;像是血亲,却比血亲更加密不可分。她们的身影从幕布上浮现出来,宛如顶天立地的神明,风花从弥生的怀中脱落出去,鲜艳的黑发披在白裙上,眉心点着不谙世事的朱红。

弥生于是摘下头上的日月命冕,将月的一半戴在风花头上。

“这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闻折柳好像看懂了,只是不了解这些代表了什么,当天地初开时,世间唯有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两人,他们便绕着天之玉柱缔结了神婚,诞下漫天神明……可眼下的扮演者明明是两个女子啊?

弥生——伊邪那岐开口清唱:“纵使此世无常,命轨难寻,我依然与你共同享有暮暮朝朝,直到天柱陷落,时光也化作掌中再难挽回的沙。”

风花——伊邪那美也回应道:“虽世虚幻,但情不虚幻,那河中水便如我和你的情谊,抽刀不断,涛涛奔流。”

乐声恢宏,上古的神明对彼此许下永不分离,永不背叛的誓言,于夜空中且歌且行。这一幕真是诡异到了极点,她们背后就是咆哮作战的涉江薙刀骑,到处是奔逃的鬼灵,满城陷落在火海之中,而有一个角落,居然还在演绎着晦涩的古老传说。

在神话本作中,伊邪那美在诞生火神的过程中因烧伤而死,死后去到了黄泉之国,伊邪那岐痛不欲生,拔出十拳剑杀了尚是婴孩的火神,随后苦苦追赶到黄泉之国,要求妻子与他回到地面。伊邪那美答应了他,但是她要与黄泉的神明商议,再行梳妆,才能见伊邪那岐。等待妻子梳洗打扮的时候,伊邪那岐抑制不住对伊邪那美的思念之情,于是从发髻上取下多齿木梳,折下一枚梳齿点燃,燃烧的火光中,他惊恐地看见,往昔和自己一同统治天空、大地、海洋的女神,此时已是一具浑身腐坏,爬满蛆虫的尸体。

伊邪那岐无法忍受自己所见的一切,于是逃出黄泉,跨越黄泉比良坂,将妻子和自己隔绝在两个世界,伊邪那美绝望愤怒于他的背信弃义,发誓每天杀死一千人,伊邪那岐便在人间每天建立一千五百个产房,他们从此没有再见过面。

所以,这究竟是……

闻折柳尚在费解之中,天空中的场景出现了变化,一名浑身如火焰燃烧般温暖,但是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出现在了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面前,伊邪那美的唇边泛出欢喜的微笑,她围着那男子,白裙如花盘旋,歌声和舞姿都是那么美,仿佛被男子的温暖吸引,从而心悦于他。

伊邪那岐望着她,忧虑地唱道:“啊也,身陷幽情乱,难掩心不堪,为何身为神明,还是逃不了此番情海辗转,难分难断?”

伊邪那美笑着回答:“啊也,你看他英武堂堂,周身燃放火光,便知是无双良人,绝世情郎,又怎能躲得过此番情海辗转,难分难断?”

伊邪那岐说:“神明又如何身陷私情,不能自拔?我与你自有天下的大事要做决判。”

伊邪那美说:“神明如何不能身陷私情,尝遍爱果?天下的大事与心头之欢愉,莫非是只能取其一的难题?”

真是奇怪,在这里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不像夫妻了,更像是一个人心中来回犹豫的矛盾,伊邪那岐要天下,伊邪那美要爱恋……闻折柳看到这里,心底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伊邪那岐似乎被说服了,男子身上如火焰般的明光温暖着她们,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选择与他日夜欢畅,大地却紧接着干涸开裂,桃树枯死,鱼龙化作白骨,举目所见,全是生灵涂炭的景象。

伊邪那岐站在风中,她似乎才从短暂的快乐中惊醒,遥望遍地焦土的人间,她对伊邪那美低低地唱:“悲哉,人心情恋不掩,相思按抑更难,尘寰凄惨,我心怎安——”

“——我已将他当做此世的爱侣,难舍的心肝,”伊邪那美双目垂泪,“要我就此回头,无异身首分离,骨肉灼断!”

“那你的眼便不能看他,你的手不能碰他,你的唇齿不能念他,”伊邪那岐下定决心,毫不留情,“你若看他,他身消散;你若碰他,他血流干;你若念他,他神魂溃烂,永受苦痛磨难!”

伊邪那美大声悲哭:“悲哉!何以至此!”

伊邪那岐挥袖,大地顿时开裂,她和她下降到永恒的黑暗里,那里只有一条滔滔不绝的大河,围绕着这片充斥死亡的领土。

“只因你我共有朝朝暮暮,永世不断的情谊。”伊邪那岐回答,“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们双目相接,我也受了喜悦的煎熬;你们双手相握,我也看见眩晕的明光;你们的唇齿相互念着彼此的姓名,我也感到幸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因此你们绝不能再见!”

黄泉的大河分开,伊邪那岐从中走过去,上升到大地和天空,大河复又合拢,徒留伊邪那美伏在地上。白裙被河水浸染,她的泪昼夜不息,滴落进黄泉的土壤。

闻折柳震惊地看着天空,这悲伤的、凄艳的、匪夷所思的戏剧。他终于明白了,弥生和风花为他揭露了所有的一切——圣子不是什么天照,她就是伊邪那美,就是掌管黄泉的神明本身!

圣修女在偷盗珑姬的心脏之后历经磨难,她于极端的痛苦之后遇到了极端的救赎,然而那救赎随后也被命运以极端的方式碾碎。成神的野心,绝望的煎熬,使她终于放弃了爱人的心灵,她将自己对亚伯的爱完全劈开了,黄泉就是她创造出来,用以放逐这颗爱着人的,同时也渴望被爱的心灵的监牢。岁月漫长,这颗心又化作名为圣子的少女,一直孤寂地照耀着黄泉的万鬼。

所以圣子能够控制阿波岐原,从几百米的高空落到地上也不会受伤,鬼们虔诚地爱戴她,无法伤害她……因为她是伊邪那美,死国之神,是圣修女瑟蕾莎千方百计要摆脱的那颗爱人之心!

也正是这样,她才忘记了亚伯的相貌,迟迟无法与他相见,亚伯也不能和她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接触……可是为什么呢?倘若再一次让爱人的心灵与他相见相恋,圣修女也会心软,会为他的爱流泪吗?

而且,亚伯又是怎么知道这个规则的?他还活着,怎么能未卜先知地知道自己不能和圣子接触,否则就要粉身碎骨?

闻折柳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高速运转,甚至令他出现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终曲散场,他看见弥生和风花伫立在半空中,身穿白裙,头顶日和月的冕。

“这就是……”弥生说。

“……所有的真相了。”风花说。

“看来,你已经完全接收到了我们要传达的信息。”

“这样,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闻折柳望着她们,不知为何,一种悲哀的苦楚从他的心头泛起,他下意识问道:“你们要去哪?”

“振袖新造……是为太夫而活的臣属。”弥生再次重复了一遍。

“她要走了,可这三十年的时光,能见她一面,便足以照亮我们的一生啦。”风花低下头,她冰雪般素净的脸庞居然在笑,那笑浅淡而满足,将她的眼睛点得很亮。

闻折柳忽然若有所感,他急忙回头看去,只见杜子君的方向遥遥升起两道绚烂的光带,裹挟着所有盛夏的繁花和秋日的赤枫,朝天空中的涉江薙刀骑撞去。

“再见。”弥生说,“若叶和穗波替我们告过别了,这就……很好了。”

……她们是要去赴死的!闻折柳睁大眼睛,在传递了最后的讯息,确认他们有能力保护圣子之后,她们就要去赴死了!因为圣子即将抱着对未来和新生的希望奔向远方,而她们生来就是黄泉的鬼,无法离开死人的国。

玩家得到的情报是对的,但猜测完全错了,振袖新造确实是依附着太夫的藤蔓,离开圣子就不能存活,可她们的最后一击,不是冲着带走太夫的人去的……她们是冲着城主,冲着玉碎己身去的!

“等等,回来!回来啊!”闻折柳喉咙干涩,拼命地喊,“不要死,和她一起活下去……和她一起离开黄泉,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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