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不能说话了, 可是还有手能够写字。”关智羽操纵小机器人举着毛巾跑过来, 白景行整个人像是被血泡透了, 他们无从得知他究竟被城主关了多久,“他的手筋也没有被挑断……对于信息的传播没什么妨碍啊。”
邱博艺用机械臂将白景行轻轻提起, 他身上并未受到什么致命伤, 唯一棘手的是肋骨处的大片凹陷, 他小心地摸索了一会,说:“左边断了三根,右边好一点, 没了两根, 可是都碎成渣了……见鬼,这不是个虚拟世界么, 做这么真实干屁啊!”
“直接一击让他失去反抗能力,”贺钦说, “但是没有立刻要了他的命。”
秦樱从旁边默默走来, 紧身的黑衣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线条绷得堪称完美,活像一个从阴影中浮现出来的女忍者。她伸出手臂,冰霜立刻蔓延着冻结了白景行的伤口。
他们一直在不夜城的外围活动,与深入扬屋的无人入眠以及刀剑如梦不同, 异端审判会和江山笑的触须都是朝着下层的民间延展的, 虽说他们的领导人干的都是刨尸掘墓的丢脸脏活儿,然而脏归脏,丰厚的资金确实如滚雪球一般飞速累积起来了。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如果不是这些死人……死鬼的金子,池青流和华赢也不能在一夜之间将人造的耳目遍布黄泉都城。
“白景行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城主选中了他?”闻折柳磨蹭着下唇,眉头微蹙,“我能想到唯一的可能性,大概就是他的体质……但这又有什么问题?”
“骚灵体质吗?”谢源源看着白景行的枯瘦似骸骨的脸颊,又想起他们第一次遇到他的场景,那时西部小镇的阳光干燥炽热,宛如实体,英俊的男人弯唇而笑,镜片折射出清晰的流光,神情像极了狡黠的雄狐,“他可以在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感应到我,确实很了不起……可是城主就为这个抓他,可能吗?”
“除非他知道了城主的什么秘密,”李正卿缓缓说,“因为他殊于常人的部分……探知到了城主需要隐瞒的秘密。”
“龟儿子……”池青流喃喃地骂,“日妈像个神戳戳的哈批,把人搞得要死。他能知道啥子,他不就捣腾个鬼,这瘟猪地方到处是鬼,难道那偷油婆不算个鬼迈?”
这一通方言下来,闻折柳倒是大致能懂什么意思,但他揉着嘴唇,却不由一愣:“什么?”
池青流当他没听明白,于是咳了一声:“偷油婆,蟑螂!他穿的一身黑,难道不像个蟑螂啊?”
秦樱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紧身黑衣,池青流赶紧打补丁:“这词仅限他一个,仅限他一个!”
杜子君冷冷道:“城主确实不是鬼,他是神。”
“不,不对!”闻折柳身体一震,大声道,“我……我知道了!我懂了!”
他的聪慧众人皆知,听到他石破天惊地喊这么一声,连听不懂他们讨论的思路,跑去给白景行喂药的姽婳将军都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他。
“说来听听?”贺钦金瞳含笑,眨也不眨地凝视他。
第一句话,闻折柳只说了四个字:“范围扩大!”
“呃?”谢源源挠挠头,“啥意思……能解释下不?”
“扩大白景行的体质能感知到的范围!”闻折柳一口气说下去,“骚灵体质,假如他能感知到的不止是鬼,而是‘非人’概念的生物呢?”
“你有什么依据?”李正卿紧紧盯着他,内心微微一动,已经模糊想到了他要说的结论。
“谢源源,”闻折柳说,谢源源缩了缩肩膀,“他的存在感导致他成为连鬼神都会遗漏忽略的人,可是白景行却能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先于自己的眼睛,也就是视觉感官发现他的存在,这同样因为谢源源是人,他还没有摆脱‘人类’的范畴,因此他没有被白景行的体质忽略!”
“所以确切地说,白景行的特殊能力不是‘感知’,而是‘分辨’。”闻折柳一字一句,思路通畅,“活动生物的类别在他眼里只有两种,一种是人,一种是非人。”
“现在,让我们换个思路,”他轻声说,“城主力图为自己佐证的身份,是什么?”
华赢沉声道:“是……神!”
“所以他不是神!”癸十醍醐灌顶,跳起来大声喊道,“他是人,但他假装自己是神,然后被白团长识破了……他就要堵他的嘴!”
“回答正确,加十分。”闻折柳打了一个响指。
地道一派寂静,贺钦活动着自己原本受伤的左肩,他一直拉着闻折柳的手,给他无言的鼓励,此刻,他突然在闻折柳的掌心里写了两个字。
“好了”。
闻折柳低头看他,两人目光一对,心意已于刹那相通。
好了……贺钦肩上的伤口,居然一下子痊愈了?
这让他想到在之前的世界,那些较为正常的世界,一旦“真相”被玩家用说出口的语言破解,那么他们便等同于在瞬间获得了某种至高无上的权限,伤口愈合都算小case了,哪怕杀死一只神一样的怪物,也不是不可能达成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城主的秘密已经被他们看穿了一部分……但不是全部。
“可是……”关智羽还很犹豫,“你们也看见了,能一下快进二十天时间的怪物,还能算得上人么?这个跟神也差不多了吧?”
“不管怎么说,”李正卿眉眼肃静,并无什么放松的喜悦之情,“既然肯定他不是神,只是人,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不过,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转向贺钦:“你们确定,这个世界的任务就是让那个神父和花魁相见么?”
“不是相见,”闻折柳纠正,“相见只是目标的一个环节,准确说,我们要为亚伯达成的,是送圣子离开不夜城,离开黄泉。”
华赢总结说:“救出圣子,找到神父,在月读来到黄泉的时候送他们出城,然后保护两个人,直到圣子离开黄泉。”
这时,所有人都听见顶上传来的声音,喧闹隐隐,琴铃齐动。这座城市仿佛正从睡梦中徐徐苏醒,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盛大宴会。
“我们挖的地道就在阿波岐原下方,”池青流说,“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城主是不是还能得知我们的动向,所以不太好动我的斥候……”
不过邱博艺和关智羽已经活动起来了,长久的实战磨练,连同华赢一起,他们三个人就是一支军队。
“链接矩阵。”华赢说。
“矩阵已经链接。”邱博艺的左眼已经泛出了金属的色泽,此刻宛如密码盘一般层层转动收缩。
“开启图像模拟功能。”
“图像模拟功能已经开启。”关智羽展开薄如纸的导热键盘,那上面排列的的并非按键,而是飞如瀑布的信息流,他的十指指尖是锋利的铁青色,宛如伶俐跳动的蜘蛛肢节。
“传导图像数据中……图像数据建立远程输送。”
众人的面色都肃穆起来,呼吸的声音也放得轻而急促,围绕着三个人,一个小型的情报塔已然建立起来,冰冷跳动的数字符号以及他们机械化的身体零件,构成了无比……
“停停停停、停!”邱博艺呲牙咧嘴,左眼瞳膜变大变小,“什么几把,显示能量成像我只能看见一群飘来飘去的色块,快停下快停下!”
……算了,还是熟悉的死宅味。
“那就开光谱成像!”华赢气哼哼地说,很明显完美的装逼流程被打断了他也很不悦,“先看看街上有没有咱们的通缉令!”
“通缉令……倒是没看见,”邱博艺的机械眼转来转去,“但是街上的鬼可真多,都是朝着阿波岐原的方向来的……他们管我们头顶的飞天宫殿为高天原。今年的规矩似乎也改了,花魁甄选将从诸多天神和四位振袖新造中进行,而评判者就是……城主和太夫!大乱斗!”
二十多位玩家相互交换眼神,头顶的大地同时传来遥远的,山呼海啸般的震撼,锁链叮当撞响,那是无数的鬼在欢呼嚎叫,他们同时感觉到了光,温暖明亮,哪怕深处地底,那光也是无可阻挡,也不能被掩盖的。
“圣子,”闻折柳道,“她现在在哪?”
“她……她……”
邱博艺忽然卡壳了。
他属于人类的眼睛凝望着地道内的虚空,痴痴迷惘,却那么专注,仿佛被太阳所点亮;属于机械的眼睛则茫然放大,混乱地微微颤抖,好像在分析一张太过复杂的,古奥至美的画。
霞光逸散,飞花万千。圣子身着朱衣绯裳,将白金如雪的长发挽成优雅的立兵库,从天边迤逦而来。她的嘴唇娇艳如欲滴的玫瑰,眼尾亦带着妩媚的薄红,除了繁花簪绕她的发髻,还有镜形的金冕顶戴于她的额上,光耀如璀璨的大日。如此绝世的美人,目光却清澈如昆仑的雪水,令那名贵倾国华美衣饰全然变成了束缚着她至臻灵魂的俗气累赘。神明不该穿戴这些低俗的装饰……任何试图分沾她万丈容光的东西,都是以下犯上的尘埃!
“这是……花魁道中!”邱博艺的声音嘶哑,他的左眼喷出一道蓝光,仿佛投影装置,在阴暗的地道里展开一片光幕,漫天纷扬的樱花如雪,圣子的长发也如雪,打扇的小鬼,举伞提灯的侍女,旁边开道的狐面妖鬼,乐师披着帛带,舞伎撒下金粉……一切的一切远去,圣子一步三慢,头上的流苏颤颤摇曳,眼睛直视前方,朱红的长袖被天溪般流淌的花朵带起,曼妙地向后飞扬。
渐渐的已经听不到鬼怪们欣喜若狂的嚎叫了,无从得知那是幻觉还是真实,浩大的金光恍若太阳的射线,从天际撒下黄泉,三十年一次的花魁大选,不论富贵贫贱,所有鬼抬头就能看见死国的天照,从她身上汲取到短暂而温暖的光。
贺钦淡淡地说:“花魁大选,已经开始了?”
“……是、是的!”圣子走远,邱博艺才勉强拉回一点神智,“根据我们过去几个星期打探到的情报,黄泉以强者为尊……哎哎哎,别看了!支个板子啊!”
关智羽恍恍惚惚地回神,他转头,看见华赢眼光痴呆,嘴角疑似挂着一星可疑的水光……“会长!”他遵守了作为忠诚狗腿的职责,二话不说先一巴掌上去,“别看了!再怎么像你初恋那也只是你的感觉而已,再说了你初恋长得有这么好看吗?”
华赢被打得倒栽葱,恼怒道:“初恋……初恋那可是回忆里无价的宝物,是谁都不能取代的存在!你们懂个屁!”
他骂骂咧咧地按下机械臂,支起一块充当说明的白板,关智羽清清嗓子,指尖就像削金断玉的锋利小刀,在白板上划出堆簇的碎末,“根据我们之前打探到的情报,不夜城的至高领导人,是圣子。”
姽婳将军中传出一阵泄气的嘘声,丑十二嘎嘎大笑,子十一则拆台道:“真是了不得的情报啊!这里还有谁不知道吗?”
关智羽尴尬道:“唉不要急,等我说完嘛……圣子作为太夫、天照,还有阿波岐原的主人,可以说是黄泉鬼族的精神象征,相当于人类的教宗。”
他在下面又划了一道,“城主,是仅次于圣子的存在,涉江薙刀骑这个黄泉最强武力单位,实际上是城主一手掌控的,好像连天照都不能随意调动。圣子是精神象征,那他就是实权象征,相当于人类的国王。只是国王的权力实在太大了,铁腕统治之下连教宗也要退避三舍,所以你们一开始猜他是伊邪那美,并不算没有根据。”
“教宗和国王确实应该相互牵制,”闻折柳说,“可是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圣子的实际地位不应该那么简单,”闻折柳蹙着眉头,“照理说,她也是圣修女的半身,和黑修女一个等级,再怎么心软,也不可能可能甘愿受人摆布吧?”
“国王和教宗合二为一,才应该是她原本的身份定位。”贺钦说,“从这个角度看,是城主篡夺了她作为王的实权,只保留了她精神领袖的身份。”
关智羽揉揉鼻子,华赢道:“先不管这个,接着往下说!”
“然后就是,那四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振袖新造,”关智羽再下一行,划出四条线,一个圈,“还有黄泉的最高战力,涉江薙刀骑。”
“和人间不一样,不夜城的太夫是不会更替的,”关智羽说,“天照就是天照,永远至高无上。振袖新造说是花魁候选,但最终的胜出者也只是作为正统的继承人住进阿波岐原,从这个三十年到下一个三十年,都得伏低做小隐姓埋名,好好学习身为太夫举世无双的礼仪举止什么的……”
说到这无人入眠的四个人都沉默了,什么“举世无双的礼仪举止”,是撅着屁股在花坛里挖泥巴,还是举着草编蝴蝶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踩得地板上都是土印子?
“……如果太夫不满意,那么胜利者也只能继续从阿波岐原搬出来,继续参加下一个三十年的斗争,”关智羽继续说,“如果太夫满意,那么下一个三十年她会跟随太夫一起花魁道中,直到太夫什么时候对她有意见,把她踢出阿波岐原了,大选才会接着举办。”
二十来个人相顾无言,这他妈是何等神经病的规矩……
“那,那失败的振袖新造呢?”谢源源问。
关智羽迟疑了一会,才想起要回答他的问题:“哦哦,失败者?失败者就被胜利者撕碎吃掉了啊,黄泉可是鬼的世界,胜利和失败都是要带血的。”
“所以,营救圣子的时候,千万注意振袖新造,”邱博艺标了个重点星号,“这四个强大的鬼女从小就被灌输了必须要依附太夫才能活下去,好好活的观念,我们要带走太夫,等于砍断了允许菟丝花依附的大树,她们肯定要跟我们拼命的。”
“接着就是……天神阵营,”关智羽小心翼翼地挠挠头,免得脑门被自己的手指抠破了,“刚刚才听见天神也要参战,可是我们在扬屋活动的人不多,只打探到天神分出两个大的阵营,以红天神和紫天神为首,其它的……”
“嗨呀,红天神紫天神,我们熟啊!”姽婳将军们花枝乱颤,笑得千娇百媚,“老对手了嘛!”
“总是给我们捣乱的!”丁四大声说,“哼哼,嫉妒我们好看有什么用,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旁人说“嫉妒我好看”这种话,难免要带一点显摆的自得,但交由姽婳将军来说这话,只会令人觉得理所当然。
甲一沉稳,她颔首,对李正卿道:“红天神和紫天神的阵营,交给我们就好。”
李正卿也笑了笑:“行,别闹得太大了。”
“接着就是涉江薙刀骑……最棘手的也就是涉江薙刀骑。”华赢说,“因为他们是城主的直属势力,一般不会轻举妄动,可一旦动了,那就要把战争规模扩大到国与国的级别了……”
“对军宝具要由对军宝具来打败,”贺钦弹指,象征涉江薙刀骑的竖线登时犁过一道切痕,“机械和偃偶,拖住城主的军队。”
华赢和池青流互看一眼。
“紫天神和红天神代表的天神阵营,交给刀剑如梦。”
李正卿面色沉静,垂下目光。
“四个振袖新造,无人入眠接下了。”贺钦说,“至于城主……”
“……让我来。”所有人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闻折柳诧异回头,看见白景行睁开的眼睛,如黄泉的火焰般阴鸷。
“你……”他愣住,“你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