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中没有白天, 只有漫长如死的黑夜,千万个点燃烛火的灯笼高高悬挂,便是璀璨似河的满天星辰,不夜城中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名为阿波岐原的朱红高楼,太夫的居所。阿波岐原是伊奘诺尊在逃离黄泉国时洗濯左眼的地方, 在这里,他生下了光芒辉耀大地的天照大御女,而这座以水晶和红琉璃搭建的高楼同样会在黑夜中放射出无比璀璨的明光, 不管身处何方,极乐黄泉的国度以内,都能在夜晚看见它的尊荣华彩,因为太夫——闪耀吉原的太阳就在那里。
传说太夫的房间占据阿波岐原的整个顶端, 离地数百米的高空,四面只围绕着屏风和鲛绡的帐幔,而置身在里面的人绝不会寒冷, 只会感到有如春天的温暖。房间装饰奢华,倾国盛开的名花交相辉映,可却没有照明的灯光, 因为太夫就是天照皇大神本身, 那笼罩了整个不夜城的金光就是从太夫的举手投足间照射出去的。沐浴在神的光辉下, 无论来到这里的客人是身份多么尊贵的神鬼帝王, 也会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发愿终生侍奉太夫,从此再也不离开半步。
——那是太阳, 是活着的温暖,是鬼永远失去,并且再也不能寻回的东西。
也正是如此,不夜城近来的客流量一直保持着狂野的速度稳步增长,因为再过一月就是从四位振袖新造中挑选下一任花魁的大选了,为了目睹太夫比肩神明的姿态,死人之国上下沸腾,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鬼填满了整个不夜城,没有白昼的夜晚无限延长到时间的尽头,四处是女人和男人的笑声,扬屋歌舞升平,彩袖招摇,每天都有新人出现,又有旧人没落。
“唉,你们听说了吗?”酒屋里,穿着鼠灰色短衣的男人搂着一名香肩雪白的游女,神秘兮兮地向同伴开口,露出的手臂上,几枚猩红的眼睛来回眨动,“扬屋里的新鲜事!”
同伴用额头中央的巨眼望向远方灯火辉煌,占据了不夜城中心百里,宛如一座城中之城的巨型建筑,慢吞吞道:“什么呀?”
百目鬼挤眉弄眼,身上的眼珠子如星星一般闪烁起来:“不知道了吧?我跟你们说,是鵺大人啊……”
“鵺大人啊!使不得,使不得呀!”扬屋下层飞扬吵闹,番头新造急急忙忙地赶在后面,哭天抢地地抹眼泪,“老身求求您了,手下留情啊!”
赶在前面的男人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银白的长发宛如火焰,在破碎的彩绸和游女的尖叫声中猎猎燃烧。男人身量极高,完全站直身体,头顶甚至能顶到绘着金粉和彩漆的天花板,明显来路非人。
极乐黄泉之国里,鵺位列上位鬼怪之内。它的原型兼有虎、蛇、猴、狗、猪的特征,不仅能吞吐风雷,更能判断善恶。鵺虽然脾气暴躁,可善人在它面前便能保住性命,恶人只会被它赋予无比凄惨的死法。
鵺怒吼道:“何等耻辱!明明应许赴会的承诺,如今为何出尔反尔,转头答应其他男子的邀约?!须知谎言也是恶行的一种,是需要以死偿还的罪名!”
“……就说这鵺大人,被扬屋里的幸子散茶给耍得团团转呐!”百目鬼发出嘻嘻的笑声,“再有钱有势又能怎么样呢?从古到今,由生到死,不都是被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同伴慢慢地说:“幸子散茶……虽然外表貌美如花,但那可是个恶劣的鬼女啊。听说,她最喜欢看男人被她骗得一无所有的样子了。”
百目鬼饮尽杯中的清酒,看向怀里揽着的游女,调笑道:“你说呢?”
游女婉转地笑:“妾只知道,幸子散茶近来和入内雀大人走得很近……”
“做什么,鵺?”朱红的长廊里,推拉门忽然打开了,一名俊秀的青年靠门而笑,“好煞风情的鬼,偏偏在这时打扰我和幸子小姐的约会。”
青年的脸颊带着浅浅的妖纹,五官秀美动人,面若好女,羽织上绣着宛如雀翅的纹样,慵懒地垂在地上。
——上位鬼怪,入内雀。它的卵据说比人的毛孔还要小,成鸟却大如金雕,幼崽寄生在人体内,往往要把人的血肉内脏吃得一干二净,才会撕开人皮,破壳而出。
鵺狞笑着,微黑的肌肤上青筋绽起:“就是你这贼子,使得我面上蒙羞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入内雀微微笑道,“幸子小姐愿意选谁,那是她的自由,欢场上的手下败将而已,何必做出一副被辜负的幽怨之态?”
百目鬼啧啧称奇:“眼看他们就要打起来了!鬼影武者也来不及出面制止。”
“百目,你当真看见了么?”同伴闷闷地笑了起来,“说得绘声绘色,好像你亲眼所见一样。”
百目鬼怒意上涌,狠狠在怀中游女的身上拧了一把,游女急忙痛呼出声,“你怀疑我的眼睛?你可以说我聋了,但不能说我眼神如何有问题!”
同伴赶紧举手告饶,百目鬼哼哼了两声,方重提兴致,接着说:“可是谁也没想到啊,马上就要打起来了,结果!”
结果就在空气紧绷到极点的时刻,另一边的推拉门被人一腿开,撞出一声巨响!
“操,谁他妈大白天在外头嚎丧!”杜子君披头散发,那漆亮的长发宛如流水,遮盖了他半边苍白的脸,“不睡了是不是?”
鵺和入内雀都愣住了,他们齐齐转过头,盯着这名面色不善的……游女。
自从当上了游女,四个人……不,三个人的日子便陡然变得不好过起来。
贺钦一开始的意思也就是在这里潜伏到一个月之后,假如没有意外发生,他们跟其他玩家一汇合,直接挑boss就完了,而游女的身份恰巧是最不让人起疑心的。于是在小山光的帮助和照拂下,他们作为小山散茶提拔的对象,得到了旁边一间待客室。
要是把这里作为据点,一直夜伏昼出、收集情报、联络玩家也便罢了,结果小山光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到了更冷的西伯利亚冰原,在喜马拉雅山和马里亚纳海沟之间来回蹦极: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出席花魁大选的,除了在不夜城消费达到多少多少万的客人,剩下的,就只有在这个月内赚到三千枚小判金的游女,方有资格入场观摩。
三千小判金,什么概念?
闻折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面上登时显出绝望的神情。
一个江户时代的成年男人,能用一枚小判金买到足够一年吃的大米,三枚小判金就足够供给他365天的花销。三千枚小判,你他妈要吃三千年的大米啊把门槛定这么高!
谢源源当场拉开扬屋的窗户,就要从上头跳下去。
“三千金!”他抓狂道,“你们把我卖了吧!你们把我卖了看有没有三千金好不好!”
杜子君默默补刀:“那必然是没有的……”
一步错,步步错,看起来他们必须要在短暂的一个月里化身卖笑的游女,浪荡在男人……男鬼堆里,而贺钦看起来居然十分悠哉,一点也不以为然,还鼓励他们:“正所谓干一行爱一行,职业玩家的操守和素养就在这里啊诸君!你觉得呢,五岛春海小姐?”
闻折柳叹了口气:“我觉得,我还能怎么觉得?事到如今……等一下。”
他呆滞地抬起头,问:“五岛春海是谁?”
贺钦严肃地拿出三面紫檀小木牌,牌子上墨刻着几个风雅的汉字,将它们递给闻折柳和杜子君:“柠柠是五岛春海,我是五岛明日夏,杜子君是五岛江雪,从今往后这就是我们的花名,分别取自珑姬在第三世界的人类姓氏和四季景致,这样要是有别的玩家来,就能一眼就知道有同伴在这里了。本来谢源源也要有个花名,叫五岛枫的,可鬼又看不见他,所以我就没给他伪造身份……”
“这么说我还要谢您高抬贵手嘞!”谢源源抱头大叫。
闻折柳神情痴呆,杜子君握着木牌,嘴角抽搐,看起来很想亲手在贺钦的脸上打出一面煞风吹江雪的瑟瑟景象……
“你是谁?”入内雀噙着阴沉的笑,目光在杜子君芦苇拂寒江的素白和服上一眼扫过,“小姐,男人之间的事……”
“娘娘腔也算男人?”杜子君冷笑道,他本来就有起床气,这帮人清早在门口唱大戏已经够让他窝火了,更别提这小白脸张口就是什么“男人之间的事”,什么叫男人之间的事?包|皮环切和睾|丸摘除手术才真正算是男人之间的事,余下都他妈叫俗务!你俩大早上不去泡马子搁这深情对望,是打算相互切包|皮还是变性?
入内雀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一只手从房间里推出来了谢源源,虽然这些鬼都看不见他,但他还是换上了圆领的短打,袖子上结着缚膊,活像被迫在汤屋里卖身干活的千寻。他急急匆匆地踉跄出来,伏在杜子君耳边说:“姐,贺哥说这两个可以当冤大头!”
杜子君眉梢一跳,听见谢源源接着说:“放手打,没问题!”
鵺后颈的鬃毛竖起,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他面前游女的眼神却忽然起了变化,从不耐烦的嘲讽,再到亮如刀枪的亢奋和肃杀,这其间只过了短短一瞬。扬屋是美色和**的高级猎场,他们都是来到猎场纵情享乐的猎人,可这一刻,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份和这个苍白如雪的女人在无形中调换了。
他成了猎物,而游女成了嗜血的猎人!
鵺已经不自觉地呲着獠牙,戒备地亮出了利爪。
“干嘛做出那副惊讶的嘴脸?世上的奇闻,不就是由各式各样的巧合构成的么?就像有人擅长茶道和花道,有人则擅长歌唱和舞蹈,”杜子君的声音低沉肃穆,缓缓将谢源源亲手为他接上的乌黑长发挽起。鵺和入内雀警惕地看着他,不是错觉,当真有裹挟着雪絮的朔风从长廊上刮起,“而我所擅长的……恰好是打鬼。”
入内雀脸色骤变,巨大的威压,杜子君拔出身后用来营造风雅气息的细竹,已然朝他的面门上霹雳斩下!
“我叫……五岛江雪。”杜子君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双目放射出凛冽无比的寒光。冷热宛如夏与冬的激烈碰撞,从入内雀猎猎飘扬的羽织下吹起,冷的是比万古雪山还要酷烈的杀意,热的是因讨鬼而沸腾的血温,“记住我的名字,在因争抢女人而打扰我的睡眠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做好以死谢罪的准备了吧?”
……到底谁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准备啊!入内雀想要大喊,但他说不出话,除了要用妖力抵御这比名刀神剑还要锋利的竹枝之外,更多汹涌澎湃的吹雪从杜子君的衣袖中浩浩荡荡地喷了出来,甚至淹没了他的脸。
——谢源源扛着吹风机和制冷机,将整条走道席卷成了冰雪的世界!
鵺浑身的肌肉如铁块一般隆起,他厉喝道:“区区一个座敷持,也敢以下犯上吗?!”
他只能说出座敷持的名号,因为扬屋里最低的游女头衔就是座敷持,而他在这之前从未见过杜子君。
竹枝在空中抖出嘹亮的裂响,杜子君反手在入内雀脸上扇了一耳光,同时一鞭就将他抽飞了出去,向后撞在幸子的门上,吓得那艳丽鬼女猛地后退。
杜子君回头看着他,吹雪如飞絮,从他的飞扬的白袖下卷向远方。即便高阶道具都被这个世界的规则锁了,可玩家的身体属性依旧保持着最巅峰的水准,抽几个鬼还不是轻轻松松?
“闲来打苍蝇……”杜子君勾出一抹冷笑,“……忽起杀尽苍蝇心。”
鵺的脸色因为这句俳句变得极其难看,他沉声道:“你是雪女一族?”
杜子君一振竹枝,反问:“怎么,要求饶?”
鵺握紧双拳,厉声说:“因为我不杀无名之辈!”
竹枝带起凛冽的风声,杜子君的身影蓦地消失在了风雪之中,鵺鼻翼一动,当即回身一拳,与劈下的竹枝悍然相撞!
两股强大的力道相冲,竹子不堪重负,登时碎作万千溅开的残片,谢源源的身影同时闪现在杜子君身侧,他五指如飞,成型的碎竹在指间一收一放,刹那切割开风雪,从四面八方转动着射向鵺的双目。
这是香取神道流的手里剑术,是贺钦教给他的刺杀手法。香取神道流刀法最具特色和代表性的动作之一就是血振,这种由号称“生涯无败”的剑圣冢原卜传所独创的振剑术,兼备攻守合一的特点,旋转振动刀锋上的血时,刀尖亦是正对敌方的,随时随地能够再次发难。因此香取神道流的手里剑术也带着这样的特点,旋如疾风,锋芒永远对准敌人的弱点。
两个人同时应敌上位鬼怪鵺,成功将他迅速逼退,步步退向幸子散茶的门前。杜子君变手成拳,连续与鵺对拳数十下,最后一拳轰开雪花,鵺闷哼一声,在结冰的地板上后滑了好几米,嘴角一缕黑血。
周遭一派死寂。
杜子君负手而立,雪色的振袖和打褂在风中飘扬。此刻他有点庆幸为了吸引客人,吉原的和服都经过改良,下摆还能宽松地荡开,否则要真像良家那样绑得紧紧的,这会只怕早就撕裂了。
不远处,前来维护秩序的鬼影武者站在原地,也不打算上前干涉,这便是黄泉之国的特殊之处,正因为这里的居民都是以强者为尊的鬼灵,所以即便游女和客人打起来,他们也不会立刻就处罚游女,而是要等待争执的后果。
显然,五岛江雪以一己之力打退了两名上位鬼,胜负的结果已分,他们没有惩罚扬屋游女的理由。
倒在地上的入内雀和捂住胸口的鵺惊魂未定,内心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
妈的,我来这是玩女人的,如今快被女人给宰了又是怎么回事?!
局势如此,求饶未免太过屈辱,硬拼好像也显得丢脸至极……朱红典雅的长廊尽是残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幸子散茶早已躲进了屋内,并且竖起不接待客人的屏风。
杜子君再上前一步,二鬼的心中齐齐一凛,就在这时,一旁的房间内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拍手声。
一直紧闭着的门徐徐打开了,明明没有人推,它滑动的速度却又轻又缓,仿佛优雅的佳人倚门而立,用自己袅娜的腰肢抵住了它。
谢源源打开门,然后迅速滚了进去,拉出一台小型暖风机。
“桂殿迎初岁,桐楼媚早年。剪花梅树下,舞燕画梁边……”一个声音轻轻地叹息,“如此春光明媚的清晨,怎可任由隆冬的寒风肆虐?”
外面围观的鬼都愣住了,番头新造、游女、同为客人的鬼怪,还有不曾离去的鬼影武者,无不呆立当场。
何等多情的吟咏?沙哑缠绵,宛如良夜漫长之后,年轻的武士披挂露水,即将佩刀远行,依稀的晨光从天际漫射,寒冷的水雾在草丛间氤氲,这时他深爱的女孩从楼上探出头,长发披散,素白的小衣凌乱,她伸出温热光软的手臂,向自己的情郎告别,于是武士眉目间的肃杀消融了,他松开刀鞘,也朝他的女孩挥挥手……
炽热的暖风伴随着房中的声音缱绻流连,将冰雪融化成了蜿蜒清澈的溪水,一瞬间的春暖花开,屋内又传出笑意:“晴日明媚,陋室之中存着两盏热茶,何不进来暖暖身体呢?”
扑面而来的熏风,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入内雀和鵺情不自禁地走到那扇打开的门跟前,只见里面坐着两个绰约的人影,一个穿着黑红二色的和服打褂,另一个的则如樱花般柔软烂漫。穿黑红二色的女人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下颔,她必定很高,可她的面容那么美,金色的眼睛犹如夏夜盛开的烟火,上扬的眼尾点着桃花一样的红痕,勾尽了天底下的风流。她旁边的女人……或者说少女,垂下的姬发掩住了她的小半侧脸,可是当她抬起头,用眼睛看着鵺和入内雀时,他们同时感到一股汹涌的热浪,从心上漫过。
那么多,那么多的爱和温柔……多得足以让鬼的四肢颤抖,从此再也拿不起杀人的刀剑,长不出吃人的爪牙。
少女垂下澄净的眼眸,白皙的肌肤难为情地生出两团红晕,她忧伤地感慨道:“老天爷啊,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何等悲悯的慨叹!入内雀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他的侧脸缓缓淌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俳句和和歌都是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