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光(9)
地点在婵宫顶层一个会客厅,人差不多都来齐, 就等陈旖旎与沈何晏。
到门口, 沈京墨将陈旖旎的大衣交给一边的侍应,陈旖旎顺势挽住了他的臂弯, 两人一齐向里去。
推开门之前, 沈京墨手顿了一下, 垂眸, 温声道了句:
“你别害怕。”
陈旖旎也是一怔。
他话音一落, 推开了门。
溢出满目的灯火辉煌和都带着和蔼笑意的脸庞。
陈旖旎不自觉地紧张了一下, 抓紧了他的臂弯,额角也微微渗出了汗——这么多年, 她还是头一次面对他这么多的家人。
沈京墨轻轻地拍了下她挽住自己臂弯的手。手背还冰凉。
“别害怕。”他又说。
陈旖旎刚从休养院见过阮慈回来——阮慈之于面前这些沈氏的亲属外戚,意味着什么,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他们的神色,却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尖锐刻薄,却是非常和善的。
“京墨, 来了啊?”
“京墨去门口接他太太了呢——唷, 这就是陈小姐吧,本人比照片上漂亮好多呢。”
陈旖旎被沈京墨带着, 一一点头回应过去。
她虽还有些紧张, 但尽力维持姿态优雅,举手投足点头微笑之间,也尽是出挑的落落大方。
沈京墨时不时地拍一下她的手背安抚她不要紧张,在场的诸位对她也是连连称赞。
她一抬头, 能看到他唇角始终扬着,眼神都比平时更明亮了一些。
看出来心情是极好的。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京墨和陈小姐的婚礼就在几天后吧?”
“可不就是么,不过现在已经以太太称呼啦,京墨这孩子从小就很有责任心,可不像何晏——”
正是热情洋溢地议论起来,沈何晏也从外面进来了。
沈何晏这些年在日韩东南亚欧洲各地跑,听说跟了家公司在幕后做音乐,家中若干长辈这些年都没怎么见过他,上一回还是去年杜兰芝的葬礼上,他匆匆回来一次又走了。
印象里他还跟从前一样的离经叛道,常与哥哥沈京墨作对,他们兄弟关系紧张,这位马上成为沈太太的陈小姐,之前还与他有过婚约。
沈何晏穿了件不羁潇洒的黑色皮夹克——没跟在场的诸位一般都是西装礼服。发型也变了,几乎是改头换面了一番,几家长辈都惶惶吃惊,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没认出来他。
“何晏,”沈京墨微微侧了身,看向不远的沈何晏,颔首微笑道,“来打声招呼。”
如此一声,便破了他们兄弟阋墙的传闻。
沈何晏点点头,提起步子过去,边跟周围的长辈们打了招呼,露出了几分真诚笑容,气氛也活跃了。
其他人散了不少,舒绮菡和舒杨分坐一旁,星熠坐在奶奶和姨奶奶之间,手里玩儿着个小模型。
陈旖旎大概是第二次正式与舒绮菡见面,不过她们下午通过话,彼此之间都不算太过紧绷。
“陈小姐来了。”舒绮菡先笑着打了招呼。
陈旖旎也落落大方地回应:“来晚了很抱歉,临时有些事处理了一下。”
“京墨说了,没关系,我们也才开始没多久,晚饭也在等你来了才开,”气度优雅的贵妇人大方地朝她一招手,“先过来坐吧。”
舒绮菡与阮慈年纪差不多一般大,保养比阮慈却好很多,可也难免留下了岁月刻下的沟壑。
想到去见阮慈的情景,陈旖旎的心底,总有些感慨的。
“来坐呀。”舒杨见陈旖旎半天没动静,好像有些犹豫的,也跟着催促道,“都快成一家人啦,才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聊聊呢。”
“旎旎,过来坐。”
舒绮菡又说。
面对舒绮菡丝毫不夹试探和尖锐的目光,不知怎么,陈旖旎好像已经失去了一向在沈京墨的家人面前高高绷起防线的意识。
直到沈京墨也拍了拍她后腰,低沉声线有着安慰人的魔力:
“去吧。”
她才缓缓地坐了过去。
沈京墨坐过去时,摸了摸专注玩儿自己手里东西的星熠的小脑袋,“星熠,怎么一点都不想爸爸妈妈?嗯?来了也不打招呼呀?”
“哎呀……”小孩儿显然是注意力一直在自己的事上,全然没注意到爸爸妈妈来了,一抬头,眼珠子黢黑黢黑的,将陈旖旎与沈京墨望过去,咧嘴直笑,“爸爸妈妈来啦!”
“星熠,想叔叔了吗?”沈何晏也过来,伸手逗了下星熠的小脸。
星熠却“哼”了一声,撅起嘴:“才不想呢!叔、叔叔今天都不陪我玩——都是奶奶陪我的!”
“奶奶陪你你不高兴呀?”舒杨笑笑问。
“高兴呀,”星熠点点头,“但我更喜欢跟叔、叔叔玩——”他说着,还用手很夸张地比划,“昨天叔叔带我去游乐园,那个宇宙飞船,好大——好大呀——晚上的烟花也、也好好看!”
沈何晏笑了笑,想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人,于是抱走了星熠:“那叔叔带你去别处转转!”
“好啊好啊——”
沈何晏转身走时,顺便跟舒绮菡和舒杨打了招呼,然后故意问沈京墨和陈旖旎:“不介意我把你们儿子偷走吧?”
“沈何晏,你别小看我儿子,”陈旖旎闻言先笑了,下巴点了点星熠,“他自己会报警。”
“对啊——我会!”星熠响亮地接话,“妈妈教过我的!”
于是哄笑一堂。
舒绮菡很久没被这样的气氛包围过了,掩着嘴一直忍不住笑——不止是她,在场的几位都是,许久都没这么轻松过。
这些年活在浓烈的憎恶与敌视之中,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这么毫无芥蒂地坐在一起。
“为什么说他自己会报警啊?”舒杨先问。
“就是星熠之前跟着学校春游,走丢过一次,”陈旖旎说到这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他自己去了警察局,找警方联系的我——他很聪明,还背了我的电话号码。”
她话还没说完,手就被沈京墨紧紧地抓住了。一抬头,他的眼神温柔又坚定,还夹着一丝心疼。
“真不容易。”舒绮菡感叹。
她当然听说了,星熠之前都是陈旖旎一人在巴黎辛苦地抚养。陈旖旎一边要上班,一边还要照顾孩子。
陈旖旎沉默下来。
“以后就不会那么辛苦了,”舒绮菡真诚地笑了笑,“这边有京墨,有何晏,还有我,还有京墨姨妈。”
顿了顿,舒绮菡放低了一些声音,语气柔和如春风,
“我们是一家人了。”
陈旖旎的手指在沈京墨的掌心里蜷缩一下,她忍了下眼眶酸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舒绮菡与舒杨。
他们传达出来的信息,好像都是那一句——
“我们是一家人了。”
她低了下头,往沈京墨身上靠了靠,似点头又像是在忍眼泪。
他看出了她的隐忍,伸手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安抚着无处安放情绪的她,低声又说:“旎旎,我们是一家人了。”
他们反反复复,像是想把这句话,烙在她心底。
而后陈旖旎抬头,眼眶已是一片酸涩的红,忍着鼻腔酸意,朝舒绮菡笑了一下:“嗯。”
舒绮菡柔和地凝视住她,看了好一会儿,由衷地称赞道:“细细一看,你比上次见面还要漂亮。”
“没有吧……”陈旖旎破涕为笑,谦虚地说。
“真的,我以前就想说了,你真是个很坚强很有能力很漂亮的女孩子,”舒绮菡望着陈旖旎,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陈旖旎’,好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是我姥姥。”陈旖旎说。
心底感慨一下,好在不是阮慈。
“以前我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一定是个美人,”舒绮菡笑了笑,又说,“这样好的女孩子,一定要好好保护起来。”
转头便换了副严肃面孔,佯怒对沈京墨说:“知道了吗,京墨?”
沈京墨轻笑了声:“知道了。”
于是他们一行人起身,去用烛光晚餐。
一席火光跃动,温馨的气息一整晚都在餐桌上的欢声笑语之间流淌,左右都是来提前祝福他们新婚愉快的。
陈旖旎却发现,本要来的陆眠没有来。
她回国这么久,只与陆眠见过两次面。
陆眠这些年都在自家公司帮忙,她大学学了个奢侈品鉴定的专业,之前只顾着当“用金钱检验真品”的白富美,这几年也慢慢有了自己的事业。
听说还挺忙。
陈旖旎出去接了个工作的电话,然后打给了陆眠。
陆眠在电话里解释,她临时出了差,要去新西兰,现在已经在机场了,还给陈旖旎发过信息了。
陈旖旎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是你躲我。”
“没有——”陆眠赶忙否认,怕她不信似的,无奈地笑开了,“陈旖旎,这都多少年了,该过去的也得过去了吧?”
陈旖旎吸了一口烟,淡声问:“那你呢,你的事,过去了吗?”
刚才在席上,沈何晏在一众嘱咐沈京墨与陈旖旎成婚的声音中,也不可避免地被问起了他的婚事。
就如那会儿在车上与陈旖旎说的一样,
沈何晏大方肯认了,自己也要结婚了。婚期在年中或是年底。
女方是与他同个公司的同事,他们相识的过程很简单,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也没有谁暗恋谁,相处愉快,工作配合舒服,一来二去就熟了。
然后恋爱,同居,谈婚论嫁。
再自然平淡不过。
他们每个人的故事与结局,好像都如此再平淡自然不过,包括陆眠——
“我啊,我结婚还早吧。”
陆眠知道陈旖旎是问起她与沈何晏。
沈何晏这几年在国外飘荡不回来,他们之间有过联系,沈何晏那边什么情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我有男朋友了。交往三年,比沈何晏跟他女朋友时间长得多——不过,结婚,我还没想过,我还没玩够。”
“都三十了,还没玩够?”陈旖旎不争气地咬牙。
“对啊,”陆眠笑了笑,怅惘地道,“没找到合适的。”
陈旖旎正想该说什么,陆眠突然又说:“我之前问沈何晏,这么多年了,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吗。”
陈旖旎沉默一下:“然后呢?”
“他说,我们太熟了,只能做朋友,”陆眠苦笑,“然后我发现,我问出那句话后,就好像是他当初对你一样,问你——‘喂,陈旖旎,你为什么不能回头看看我?’——就是不甘心了吧。”
“嗯……”陈旖旎沉吟着,边思索。
“挺没意思的对吧,”陆眠说,“哎哟,你可真是幸运啊——最起码,沈京墨对你不是不甘心啊。”
“——嗯?”
“沈何晏跟我说了那句话后,我突然觉得自己一块儿石头放下了,我换了很多男朋友,也ok。你看,有的人好像,没法做恋人,做朋友也不错——可你呢,你和沈京墨,可能做朋友吗?”
“没可能。”陈旖旎不假思索地说。
“那不就好了吗?这就是真的爱,”陆眠喋喋不休道,“沈何晏结婚,我现在可以大大方方地祝福他——前几天我还跟他推销我们d.k出的婚戒新品呢,我都觉得没什么,我是真的放下了。但如果沈京墨结婚,或者你结婚,你觉得,你跟他,都会毫无芥蒂地去祝福彼此吗?”
陈旖旎如此又沉默。
心底却是一个答案——
没可能。
因为她光是梦见他与别人结婚,就嫉妒得要死,要发疯——即使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那种汹汹而来的妒意,都折磨得她快要疯掉。
他呢?
他也是。
那年她赌气与沈何晏订了婚,他姗姗来迟地出现在订婚宴,全身上下,包括此后的所有所作所为,都在告诉她——
他不可能祝福她。
“所以嘛,感情如果掺了不甘心,就变了味道了,”陆眠说着,起身往安检口那边走,“我准备过安检登机了,我真是临时去的,这段日子是真的忙,我哥连我这个亲妹妹都不放过——
“哦对我哥结婚了你知道吗,你见过我嫂子吗,特别漂亮,下次一定让你看看。
“啊,对了,你结婚我肯定会赶回来的,当不了伴娘,我也要参加你的婚礼呀——”
陆眠好像有无穷无尽地话想对陈旖旎说。从前在大学时代,她们也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就是后来有了矛盾,如今也能和好如初。
陈旖旎不禁也有些感慨,深深地呼吸一番,过渡一下情绪,准备跟陆眠说先挂了。
陆眠却突然说了句:“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嗯?”陈旖旎一愣。
陆眠放轻了一些语气:“认识你很好,认识沈何晏,也很好——能跟你们做朋友,也特别好……我还记得我大学失恋,我抱着你哭了好久,你都不烦我……”
“我怎么会烦你?”陈旖旎安抚她,边又说,“不过说真的,你换男朋友速度那么快,鬼知道你当年喜欢的是沈何晏。”
“怪我怪我,”陆眠打着哈哈,“不过我真没遗憾了——睡都睡了——”
突然意识到说了什么,那边话音立刻掐了。
陈旖旎敏感地捕捉到那句:“什么‘睡都睡了’?”
“没什么,就了却了一下自己的心愿吧,”陆眠说,“之前有一次沈何晏喝醉了吧……哎,我不说了,太丢人了,我要过安检了,等我回来再给你打电话——”
说着,那边就只剩忙音了。
陈旖旎一直盯着屏幕熄灭,才缓缓抬起头来,收回了游离的神绪。陆眠确实是爱玩儿了一些,以前总觉她潇洒——但其实唯独不潇洒的事,都与沈何晏有关。
好在,现在也算是潇洒的。
回到了宴会厅,一推门,就一脚踩住了缓缓流泻的西洋古典乐,旋律悠扬轻慢,三三两两的人们簇拥在一起,又分开,翩然起步。
沈京墨原本坐在不远,与旁人言笑晏晏的,她这个电话打了颇久,见她回来,他立刻起身,朝她走来。
陈旖旎才发现,他今晚的笑容比之任何时候,都异常得多。
左左右右的人目睹他向她走去,皆连声祝福。沈京墨都一一点头回应过去。
他唇角轻扬起,笑容斯文和善,难得的好心情。
来到她面前时,她突然发现他温柔的眼神,朦胧了一层,两颊也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红。
喝醉了。
他是因为太高兴了,所以喝醉了吗?
她的印象中,他的酒量可比她好了太多。他不易醉,喝酒的时候也时有克制。
正想着,他已微微欠身,一手背于身后,另一手向她伸出。
低垂的眼眸柔和又坚定。
“能邀请太太跟我跳一支舞吗?”
不知是否是醉酒的作用,陈旖旎总觉得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简直谦逊礼貌到令人害怕。
历来都是不由分说地就要拉着她跳舞——哪怕她不会,他好像也有信心给她教会了。
撞入那双深沉不见底的眼里,陈旖旎缓缓地将自己的手,落入了他的手心。
他轻捏住她的手,放于自己唇边。
轻柔地吻了吻,抬眸笑:“谢谢。”
“……”
陈旖旎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一手就揽着她的腰过去,将她拉到了他身前,携着她,翩然起舞。
他是真的有点儿醉了,眼底泛着一层乖张的迷离——这与平日里斯文儒雅,一丝不苟的他的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想一想,她好像从没有见过他醉酒。
这十几年,这都是头一次。
每次都是她喝醉了,他来照料她。
好像是怕他也喝醉了,她酒量那么差,没法照顾她一样。
一众睽睽下,沈京墨拥着她起舞。他虽醉了,步履却丝毫不乱,能自然而然地将她带入他的节奏之中。
很稳,很安心。
靠近了他,她枕在了他肩上,依偎着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前后左右的人都在讨论他们几天后的婚礼了,议论起铺张了多么大的阵势,那件经由几个世界知名的婚纱设计师联手打造的婚纱,会有多么好看,婚礼现场会布置得多么华丽漂亮。
所有人都很期待。
她也不例外。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在她头顶说了一句:“如果我再等几年,才能遇到你。”
他嗓音低沉醇厚,她不禁抬头。
对上他低柔的视线。
“如果我足够幸运,你那时还没有和别人结婚——”他唇一张一合,微微眯起的眼眸中,一片缓缓流淌的柔软。
她定定看着他,等他后面的话。
或许是真的因为醉酒,所以他的思维也比平日的雷厉风行愚钝了许多。这样慢性子的他,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你会不会,”他顿了顿,认真地问,“嫌我老了?”
陈旖旎抿唇,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以为他要问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沈京墨怕她避而不答似的,掐住她纤腰,又将她往怀中揽了揽。她跳舞本就不如他娴熟从容,如此一趔趄,直接栽到了他怀中去。
他脚步便停下了,在原地落稳,也扶稳了她。
低睨着她,“会不会?”
“重要吗?”她笑着反问。
他认真点头,煞有介事的:“很重要。”
真是醉了。
也难得他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像是个xxxxxxl号的沈星熠。
“会不会?”
他又问一遍,有点儿急切了,迫不及待地捧起她的脸,怕她逃避,又怕她撒谎,于是迫使她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
深沉幽昧的牢笼,让她无处可逃。
陈旖旎心底发笑,由衷地觉得他可爱——或许“可爱”这个词,用到一个三十五岁,而立之年的男人身上,有点儿可笑。
可她却不觉得可笑。
他有很多面,她都没有见过。
也有很多面,她有幸全都见过。
“你问我,会不会嫌弃你老了?”她含笑的眼眸直望住他。
他眉峰蹙起,显然急于想得到答案:“是——”
“多老?四十岁?四十五岁?还是五十岁,六七十?”她轻慢地笑着,抬起手指,将他眉心的皱褶,一点点地抚平。
“重要吗?”她红唇轻扬,依然在笑,“我们不是在一起变老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晚间读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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