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里面的聂人王,到这个时候才从雷刀的威严意志之中,清醒过来,心中翻起了轩然大波。
‘这就是现在如日中天的西楚龙庭之主,几乎已经统一天下的方云汉?!’
‘这种人物要出门的话,不该铺陈十里,大军开路吗,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孤身一人到这里来了?’
聂人王心中震撼困惑之情交织,但转念一想,又隐隐明白过来一点。
自古以来,帝王一流的人物出行的时候,之所以身边要跟上许多人马,一来,是为了能够护卫自身的安全,二来是为了气派,也是为了办事利落,毕竟行走在外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总不能让皇帝自己去处理吧。
但是对于当今天下这个格局,能身处高位的人,往往都具备不俗的武学根底。
像方云汉这样的,就算是身边一直跟着十万精兵,安全的程度,也未必比得上他自己的武功。
而且武学修为上差一层境界的话,行动的效率,很有可能就会是天差地别。
对于高手来说,只需要一日夜间,就能够往返做完的事情,如果还要兼顾那些寻常护卫的脚程,那可能就要把效率拖慢十倍。
所以,若是那种真正不在乎俗世排场的人,会孤身出行,处理一些紧要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然而,聂人王刚想明白了这一点,便又看到僧皇走出了茶棚,两步之间,堵在了路中央。
“大师。”
聂人王低呼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僧皇的地位在聂人王心中是很高的,他也一向佩服这个老和尚的佛学涵养、武学修为,但是,把这个老和尚跟方云汉,放在一起做比较的话,聂人王是实在看不出来,这和尚到底哪里会有一点胜算。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善善恶恶,老老少少的,不知道多少人进过无界之门,僧皇从没有在别人进门之前,就去插手的,怎么偏偏今天就破了这个例,挑上了最不能招惹的一个人呢?
僧皇向聂人王一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脸孔仍朝着方云汉,认真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并无敌意,只是想请方施主多留片刻,听贫僧讲一讲其中的厉害。”
方云汉负手在后,淡然应道:“那你说。”
僧皇见他不曾直接动怒,身上的气息也放松了一些,先问了一句:“方施主可知九空无界的本质?”
方云汉道:“太古时代的一次巧合,时空之畸变,逐渐形成如今的规模。”
僧皇神色微讶,点头说道:“方施主居然有这样的认知,那么想来,贫僧接下来说的话,也不至于被斥为无稽之谈了。”
“江湖中,有许多人认为,九空无界的存在,其实是古代各种强者的武道精神,烙印天地间,汇聚而成的一处圣地。”
“他们以为那些历史影像,只是残留天地间的意志,之所以有些人会在里面遇到危险,也不过是被古人留下的招意所伤。”
“但是实际上,他们每一个有缘见到历史影像的人,都是隔着时间,观测过去正在发生的事情。”
“那并不是已经完成的记录,不可被更改的事件,而是历史中一个尚未完成的节点,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是可以去篡改,甚至可以去抹除掉的。”
一旁的聂人王神色微微迷茫,听得心中一片错愕。
他是第一次听到九空无界的真相,但是这个真相听起来,未免太危言耸听了一些。
假如真的有人可以通过九空无界,去往过去的时空,篡改历史的话,岂不是说,一切朝代的顺序,都有可能会乱了套。
那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还会存在吗?
大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等等。
这百年以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进过九空无界了吧,如果每个人都做了一点改变,那现在……
聂人王想着想着,拍了拍脑门,感觉脑子里就像是一滩浆糊一样,有些理不清楚了,只本能的嘀咕着:“这不可能吧?”
僧皇目光偏去,看他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摇了摇头,说道:“介入过去的时空,当然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莽莽苍生,普罗大众。万万人之中,都未必有一个人,能够切实的体验到、把握住时间与空间的存在,品尝到时空的力量,又怎么可能去进行改变?”
僧皇提到,“就算是如今这个武道空前繁盛的时代,以经过九空无界次数最多的雄霸来说,他也最多只能通过九空无界,去到一两天之前,更久远的时光,就不是他能够自主选择的了。”
岁月的力量,广阔无垠而无情无心,毕竟仍令人敬畏。
即使是天下顶峰的层次,也最多是借助九空无界,才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在现实世界,或者是在其他没有九空无界的世界之中,要想仅凭自己的力量,就直接扭曲历史,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方云汉听明白了,哂笑一声,说道:“你是觉得,我的力量,到了九空无界之后,会足以改变更久远的历史,但我如今已是龙庭之主,天下间什么样的东西,是我不能拥有的?”
“我又何来改变历史的动机?”
“贫僧相信,方施主或许不会刻意的去做一些改变历史的大事,毕竟,这也需要大耗元气,甚至可能会给自己带来身殒的危险。”
僧皇点了点头,却仍坚持道,“可是,时间的存在,是世上最无可捉摸的事情。以方施主的眼界,必不可能仅停留在最近的一些历史,你定然是要深入九空无界的。”
“当你去到了历史的远处,即是自身并无主动的意愿,只要存在于那里,也会牵动时光迷雾的萦绕,可能对过去的历史,作出一定的影响。”
“也许三四百年前,有一个人在掉落悬崖的时候,抓住一颗枯藤爬了上来,获救,而方施主的存在所造成的一点影响,使那一棵枯藤提早断去,那么,这被改变的历史反馈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就有可能造成上万无辜之人凭空消失。”
“也许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但绝非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也有可能,造成的祸害会更加可怕。”
“正如方施主所说,你已是广有四海,权盖古今,武道上的修为也堪称旷古唯一,又何必再入九空无界,使天下苍生蒙受不明不白的威胁呢?”
僧皇双手合十,躬身而拜,再次行礼,“因而,贫僧恳请方施主,莫入此门。”
方云汉抬头看了看。
从这茶棚所在的位置,再走大约两百多米,就到了山脚下。
沿山路向上,两侧草木郁郁葱葱,茂盛无比,伴着花草古木的清香,过数千层石阶,远远越过了云雾缭绕的半山腰,才能够看到在顶端巍峨而立,恍若已经不在人间的那座无界之门。
当年铸造这座门户的时候,镶嵌在其中的那些舍利子,日日夜夜的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如同星点,分布在整座银灰色的门框上。
山顶四周还有一些隐隐绰绰的人影,都是在此处长期蹲守,或者认为光是这座门户,也可参悟出无上神功的武林中人。
“你说我踏进那扇门,就可能改变历史,为现在降下灾祸,但我也正是为了要彻彻底底的,解决一场会波及现在、乃至于可能断绝未来的大劫,才要到九空无界之中去看一看。”
方云汉的目光落在僧皇身上,见这老和尚脸上露出些许迷惑的神色,但气机依旧运转如磐石,坚定的拦在前方,便轻笑了一声。
“算了,又要解释,又要证明,还要说服你,太麻烦了。”
何况,身为堂堂西楚龙庭之主,难道有必要去获得一个老和尚的允准,才能继续做该做的事情呢?
“你想劝我,想拦我,就看你拦不拦得住吧。”
说话间,方云汉已然一掌探出。
顿时,在聂人王和老和尚的眼睛里面,天空在飞速的抬高,大地变得无比的辽阔而荒芜。
聂人王一时间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看不到自己的茶棚,也看不到那些熟悉的泰山草木。
只觉得自我的意识,变得无比的渺小,充盈在数百个穴位之间的寒冰刀气,居然一点也调动不起来。
他像是莫名的被抛入了一片一望无垠的大漠,迎着昏黄的阳光,看向天地的交界。
天地之广阔,孤寂旷然,方云汉的身影,则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一掌盖过荒芜的天地,压了下来。
“南无阿弥陀佛。”
伴随着一声佛号,一身白布长袍的僧皇,清瘦枯寂的背影,忽然无比清晰的映照在聂人王的眼睛里面,为他阻挡住了从天上溃压下来的那一只黑影巨手。
层层金光从僧皇身上弥漫开来,佛钟禅唱,带着金光的波纹所过之处,荒芜处生出朵朵金莲,随风摇曳,芳香扑鼻。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现出一尊菩萨幻影。
有悲悯垂眸,以手触地者。
有足踏莲花,白衣持扬柳者。
有骑着一头青狮,手持智慧剑者。
有坐白象,摇禅杖,而喻示佛法中,当使言行合一者。
四尊菩萨的影像,都如同盛唐时期的彩塑浮雕,充满了圆满丰盈,智慧通达,大慈大悲的神佛仪态。
那一只黑影巨手,顿时悬浮在高空之上,落不下来。
甚至这整片荒芜的天地,都被撑的发出了一阵阵崩裂的声响。
四面八方荒芜的景色,都出现了狭长的裂口,甚至能够通过那些裂缝,看到外面真实的泰山草木,青邃之景。
这是老和尚以自己早年所参悟的因果转业诀,加上后来机缘所得的无求易诀,又运转照心镜神力,将佛经神通化于其中,而形成的一门绝强守御法门。
或可称之为——《火宅正法》。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菩萨垂眸,加持凡胎。
僧皇演化出四大菩萨的威仪,原本枯寂平凡的面容,也添了净如满月的佛相,似乎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恢复盛年,朗朗颂言。
“施主猝然动怒,看来贫僧不得不做过一场了。”
“不如这般,若贫僧能接施主十招不死,便请方施主在贫僧,有生之年,莫入此门,可否?”
方云汉不知身在何方,发出一声轻笑回应。
“呵。”
“十招,你真的以为你已经撑过我的第一招了吗?”
僧皇听到这句话,若有所觉,猛然睁眼。
一切幻境,都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破碎殆尽。
那身披黑羽大氅的青年人,只不过是走了一步,一手抓在了老和尚的肩膀上罢了。
僧皇脸色急变,一身的神通武学殛欲提起,但武功神意和照心神通的运转,才起了一个头,便觉得浑身周遭,发来一连串巨大锁链崩断似的响声。
他以佛经禅意与周边的环境建造起来的紧密联系,就在方云汉伸手向上,一拔之间,全部被扯碎、崩断。
僧皇身体周围的空气,随之出现大量破碎的痕迹,原本庄严而沉重,如山岳坐镇、菩萨加持的威严大立,登时一扫而空。
使得这个老和尚如一无根浮萍,被抡上半空,显出了前所未有的虚弱、轻渺。
“且……”
他一句且慢尚未说完。
方云汉左脚大步向前一跨,身子一沉,右臂抡圆发力,便把这个老和尚扔了出去。
空气被轰爆的声音,淹没了僧皇想要说出来的话。
这老和尚,整个人从茶棚所在的位置拔地而起,斜着飞过去,擦着半山腰,掠过了无界之门所在的那座山峰,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砸向更远处云雾飘渺、幽深难见的山谷之中。
茶棚里的聂人王,愣愣的看着僧皇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嘶了一声。
十招?
一招都没走过去啊!
茶棚之外,方云汉放下手掌,低头看去,搓了搓指尖,回味刚才的手感。
“咦,倒也真有点儿意思,除了独孤剑和皇影,其他人还真不容易十招之内对你造成生命威胁。”
独孤剑圣是足够强。
皇影的话,则是因为他的必杀一刀,恍如把现实打成虚幻,又从更高层的真实之中斩杀出来,具备极其突兀的绝杀能力。
至于无名,他要是遇上僧皇,动手的概率几乎没有,也就不计了。
方云汉摇摇头,再无阻碍地去了山巅,在那些蹲守的人还没看清他的身影之前,便从容地踏入了无界之门。
聂人王连忙从茶棚中奔出,赶往僧皇飞去的方向。
他刚走到一半,便见僧皇已经折身而回,来到他身边。
“大师,你没事吧?”
僧皇摇了摇头,有些苦涩的笑了一声,说道:“原来他们这样的人真要强闯的话,贫僧根本无力阻挡。唉,便连这一点责任也顾不好。”
聂人王劝慰道:“大师,那可是龙庭之主,能接他一招毫发无损,这样的人物,数遍四海八荒,也未必能数出双手十指之数,你何必妄自菲薄呢?”
僧皇定了定神,看向山顶的无界之门,皱眉想了片刻,说道:“不行,贫僧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罢了,贫僧今日也往九空无界之中走一遭吧,纵然无力阻止,但或许,可以帮方施主查漏补缺,尽量避免真对现实造成憾事。”
说罢,他便要往山上去,刚走了一步,却又定住了身影。
聂人王见他举止有些异样,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大师,难道刚才其实受了些内伤,现在爆发了?”
“不。”
僧皇转过头来,脸上的神情,竟比刚才面对方云汉的时候,还要凝重了许多。
“聂施主,你立刻回去,让村中的人全部诵经自守,抱元存神,万万不可被勾动昔年走火入魔、为非作歹的心绪?”
聂人王诧异道:“什么?”
“速去!!!”
老和尚骤然横眉冷目,几乎声色俱厉,一拂袖,一股浑厚元功将聂人王包裹起来,打向山村所在的地方。
他自己则纵身到了山巅,双袖一挥,将光明正大守在周遭的,隐蔽于林中的,或是最近刚要来闯无界之门的所有人,全扫下山去。
佛光如浪,近似于把整座山峰冲刷了一遍,那些树木、青草,只不过是微微晃动,但凡是身怀内功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抵抗得住。
这些人滚下山之后,满心惊疑不定,不敢久留,速速逃离。
“南无阿弥陀佛。”
僧皇背对无界之门,盘坐下来,面容凝若金石,双掌合拢于胸前,《火灾正法》全力施展开来。
当菩萨的影像分居四方,祥和的金光从这座山峰上升腾起来的时候,东方的丛林间,飞速靠近的一股气息,也被映照着,显出些微行迹。
那并非是杀戮,也非是邪恶。
只是无比旺盛的彩色欲望,汇聚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宏大心念。
但如果要让僧皇这种佛门中人来形容的话,对这种气息,有一个无比恰当的名词。
那是要让世界燃烧,众生混乱,万千法规尽崩坏的——
佛敌!
“啊呀,怎么这样如临大敌的模样,难道老祖我要来看一看自己当年造的东西,小和尚还要拦着吗?”
大须弥降落在泰山,好奇的打量了一眼僧皇,道,“有意思,单以功力而论,你好像已经不逊于当年的达摩了呀。哦,内功这方面,你应该还要更强。”
“那你的拳头,有达摩那么凶残吗?”
他伸出一拳,笑着说道,“来碰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