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欣喜若狂,近乎失态。
刘备、孙策却有些懵。
久闻天子开明,能容人,是以大臣们不管是否与天子意见一致,很少会与天子反目成仇。顽固如周忠,因为反对天子的意见,在家赋闲近两年,最后还是被天子的诚意感动,欣然接任司空。
但天子答应张昭,在渤海罢度田令,还是让他们大感意外。
孙策与张昭相处四五年,最清楚张昭的脾气。若非天子所言正中下怀,张昭是不会这么激动,甚至说出“以身证道”这样的誓言。
一瞬间,之前的种种猜疑都化为烟云。
天子的胸怀之广,超出他们的想象。他们大可不必为之前的迟疑担心受怕,一心想着保存实力,脱离天子的掌控,以求自身安全。
“陛下气度,臣钦佩之至。”刘备起身施礼。
孙策也跟着起身,表达了类似的感觉。
刘协摇摇手,心情却有些无奈。
他之所以给张昭这个机会,不是他大度,而是无奈。
凭借着度田带来的军心士气,他在战场上高歌勐进,攻城掠地。可是世家、儒生的反抗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激烈。荀或亲赴行在,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城池可以围而不攻,也可以强行突破,但人心却不能如法炮制。
如果说党锢是强行突破,最后搞得一地鸡毛,那河东就是围而不攻。从这几年的效果来看,实在谈不上理想。那些大族占着土地不放,同时又吃到了重蚕桑、通西域的红利,活得很滋润。
想来想去,围三阙一可能才是上策。
你们不是怀疑度田的好处吗?那就让你们看看度田真正的威力。
不想度田也可以,你们全部搬到渤海去,按照你们希望的方式发展。时代的红利,你们也别想蹭。看你们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最后在悬殊的利益面前,能不能坚守你们的原则。
就算张昭一时获得了成功,将试点的郡国扩展到十个,他也不用担心。
大汉有一百多个郡国,拿出十个来做试点,不会影响大局。
相反,给这些顽固分子一个验证的机会,避免他们铤而走险,缓解矛盾激化的可能性,利大于弊。
有比较才有鉴别,到时候,他们的失败会进一步证明度田的意义。
在这一点上,刘协有足够的自信。
两千年的历史,已经反复证明了这个规律。
“施政当宽,治军当专。”刘协调整了一下情绪,再次露出笑容。“大汉疆域广大,风土人情殊异,非三代之方国可比,当因地制宜,因时而异,不可一概论之。在目标一致的情况下,应该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张卿,你说是么?”
张昭心情正好,也不计较天子的细微差别,点头附和。
刘协话锋一转。“治军则不然。军议时,固然可以畅所欲言,各呈己见。执行的时候却须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不能令出多门,否则纵有百万大军也难以取胜。二位以为然否?”
刘备、孙策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陛下所言甚是。”
刘协又看了张昭一眼。“张卿意下如何?”
张昭沉默了片刻,躬身说道:“子曰: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国之大事,唯祀与戎,非天子谁能为?”
刘协嘴角轻挑,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你这句话,渤海这个试点就值了一半。
——
张昭出帐,就扔下了孙策,直接找到了荀或。
天子同意在渤海罢免度田令,并不代表这件事就行了。按照朝廷当前的制度,他要提出试行方桉,提交司徒府审批,很可能还要经过朝议这样的流程。
他与朝中大臣素无往来,人微言轻,能否通过尚未可知。如果能得到荀或的支持,成功率就大多了。
两人客套一番后,张昭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
他想请荀或与他合作,一起拟定方桉,并说服三公九卿。
荀或听了,大为惊讶,随即又喜上眉梢。
冀州平定,辽东的战事交给了荀攸,益州的战事交给了士孙瑞,天子的重心必然会转向朝政,兖豫青徐的度田该如何进行,就成了摆在他面前的问题。
他最担心的就是天子挟战胜之威,依冀州例,在中原强行度田。
他不反对度田,但强行度田很可能会造成流血,甚至发生叛乱,他不能不关注。
如今天子有意让张昭在渤海试行,无异于打开了一个缺口,也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和耐心。
如果张昭能够成功,不仅可以避免激烈的冲突,还能证明度田不是王道的必经之路,德政一样可以实现王道,对儒门的意义非比寻常。
荀或立刻表示,愿意支持张昭完成方桉,并说服朝中公卿。
两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荀或随即又提醒张昭,你应该和虞翻联络一下,征询他的意见。
虞翻是难得的奇才,深得天子信任。如今主持讲武堂,在公卿在臣中也颇有影响力。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将来朝会时会顺利很多。
张昭听了,却有些为难。
他虽然曾与虞翻共侍孙策,相处却不怎么和谐,经常意见相左。这次虞翻去渤海协助孙策军事,两人几乎没怎么交流。对他在渤海推行的度田,虞翻也不怎么赞同。
想寻求虞翻的帮助,恐怕是缘木求鱼。
荀或见状,决定亲自出面,和虞翻谈谈。
在等待宴会开始前的短暂空档,荀或和荀攸聊起了这件事。
荀攸听完,对荀攸说道:“叔父不必找虞翻商量了,他不会支持的。”
“为何?”
“因为这是必败之局,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荀攸悄声说道:“叔父真以为周制可以复兴,礼乐可以致王道?”
荀或惊讶地看着荀攸。“公达,你竟是这样认为的?你还是儒门子弟吗?”
荀攸反问道:“叔父说的是哪个儒门?夫子之儒门,孟子之儒门,还是我先祖荀子之儒门?”
荀或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答起。
荀攸叹了一口气。“叔父,儒门内斗了几百年,今文、古文,师法、家法,众说纷纭,德政具体是什么都没有定论,想在四年之内实现王道,谈何容易?恕我直言,真要是大量世家迁入渤海,渤海就是具体而微的东京。朱门酒臭,路有饿殍。处士横议,政令不行。所幸明主在朝,不会有再有董卓进京这样的事发生。你们需要担心的,只是海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