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赶到陕县时,荀或匆匆赶来见驾。
接到诏书时,他颇有些意外。
虽说天子这段时间常驻长安,毕竟还没有下诏迁都,安邑还是临时的都城。刘协东征,理应经过安邑,并考察一下河东这几年的政绩。
荀或本来已经做好了接驾的准备,突然接到诏书,说刘协不从河东走,要走崤函道,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这是天子对我不满吗?
因为大量的汝颍人被困邺城,成了审配的人质,荀或很早就收到了荀谌的求救信,也知道荀谌联络了荀文倩。但他一直没有表态,就是不想引起天子的反感。
现在看来,有些事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他做好了接受严厉质询的准备,坐在刘协面前,却发现刘协神情平静,慢慢翻看着他带来的上计簿,没有一点将要发怒的迹象。
看完上计簿,刘协重点问了几个问题。
首先是鲜卑、匈奴俘虏入籍的事。
建安五年是第一批俘虏入籍的期限,满合条件的有多少,并州、河东是否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土地安置希望迁入内郡的人,都是要事先筹措的事。河东作为大汉的临时都城,是鲜卑、匈奴俘虏们入籍的首选之地,荀或肩上的担子最重。
其次是河东未来几年还有多少上升空间。
河东的地理条件并不算优越,加上很多大族没有清洗,荀或手上控制的土地有限。在安置了黄巾余部之后,再安置一部分入籍的胡族,可能就没有空闲的土地了。
没有空闲的土地,能不能找到新的发展空间?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河东能否同时支撑幽燕都护府和朝廷的东征?
因为冀州的形势发生变化,刘备又被牵制在青徐,脱不了身,征讨辽东的计划受到了影响。天子亲征冀州,河东必然也要承担一部分粮赋。
河东支撑得住吗?
说到政务,荀或很从容。
胡人入籍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实际上,诏书一下,选拔工作就开始了。目前来看,符合要求的在大概有三万户左右。
三万户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河东郡在西京时曾有二十三万户,如今不到十万户,就算三万户全部安排到河东也没什么压力,更别说其中一部分。
之所以土地不足,除了一部分世家大族兼并之外,还有因为边疆不稳,常受胡骑袭扰的原因。如今燕然都护坐镇美稷,骑兵更是远至塞外巡逻,塞内晏然,那些抛荒的土地又可以利用起来了。
现在的确有不少人想迁入内郡,但那只是他们担心胡骑复来,求个心安而已。再过几年,等他们发现塞内能保持长期稳定,说不定还会有人要求迁出。
对胡人来说,放牧才是他们习惯的生活。
说到河东今后几年的发展空间,荀或同样信心满满。
仅就种地产粮而言,上升的空间的确不大,但工商业即有极大的发展潜力。最典型的除了纺织业、皮毛业,还有造纸、印书、笔墨等行业。
河东有大量的山林,烧制的松烟墨非常受文人欢迎。
河东制的笔也有不少精品,在全国推行教化的背景下,增长势头喜人。
河东有大河之利,塞外的皮毛很容易运进来,成本极低,经过加工后,再销往山东,获利颇丰。
荀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上计簿上一个个枯燥的数字都变成了鲜活的生活。刘协甚至能从他的神态中看出百姓的富足。
说到最后一个问题,荀或出奇的简洁。
河东提供不了多少粮食,但是可以提供腌肉。盐是安邑盐池的盐,肉是西河、上郡牧民缴纳的赋税。入秋之后就开始准备了,现在已经摆满了仓库,随时可以起运。
刘协听了,非常感兴趣。用腌肉作为军粮是农学堂刚刚研究出来的办法,现在还在试验阶段,荀或倒是抢先一步。
他问了一下。荀或坦然地说,他有两个信息来源。
一是农学堂的研究,二是胡人牧民的经验。
荀谌离开长安后,途经河东,与他说起过农学堂的研究,他非常感兴趣,特地派人去长安找到石韬,询问相关的方法。
胡人牧民也有腌肉的经验,不过盐太难得,所以他们舍不得用,通常用烟薰或者直接风干。
两者一结合,荀或就搞出了能够长期保存的腌肉。口味还不错,平时能当干粮吃。事实上,这个方法推广之后,一些百姓就照这种办法保存肉类,免得一时舍不得吃而坏掉。
刘协非常满意,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关于冀州用兵,令尹有何建议?”
荀或躬身一拜。“陛下,臣只有六个字:王者有征无战。”
刘协并不意外,也不着急表态,示意荀或详细解说。
“秦灭六国,以楚赵最为惨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之汉,实则楚人后裔,楚人的仇也算是报了。可是赵人的仇,却一直没有报。”
刘协一愣。
这怎么越扯越远了?
之前说冀州人的心结是光武皇帝的皇后郭圣通,现在荀或又说到了赵国,将来是不是还要扯到涿鹿之战?
见刘协疑惑,荀或却不意外,缓缓说道:“陛下,王朝有兴替,人却还是那些人,尤其是家族,追根朔源,其实大半是当年的王公后裔。因为每年祭祖,追朔祖宗,他们的记忆远比普通人长远。”
刘协眨眨眼睛。“所以,朝廷是摆脱不了秦军的影子了?”
“摆脱不了。”荀或笑了起来。“不过陛下已经快要跨过去了。”
“此话怎讲?”
“陛下,武王伐纣的军队也是从西而来。如今抚军大将军在河南不杀人,不屠城,却去防秋汛,为百姓谋福祉,谁还会说他们是虎狼之师?之所以冀州不降,只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是一人一时之仁,还是朝廷行王道之意。如今陛下亲征,若能秋毫无犯,有过于抚军大将军,百姓自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又哪里需要陛下血战呢?”
刘协恍然大悟,盯着荀或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令尹真是好口才。”
荀或躬身道:“陛下,这是臣的肺腑之言。”
刘协想了想。“令尹对度田如何看?”
“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不宜仓促。”
“长安论讲在即,争鸣的文章发了不少,却多是在野之人,州郡大吏尚无人发声。令尹在河东四年,治绩常为天下冠,是不是也该发表一点感想,说一说对度田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