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或含笑不语。
荀谌看得真切,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或咳嗽一声。“兄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为什么来河东?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你应该清楚,我决定不了朝廷的态度,也救不了袁谭。你若想完成任务, 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长安,与天子面谈。”
“你也……决定不了?”
“天子意志坚定,又有重兵在手,没人可以左右他。”
“那你还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
荀或转头,打量着荀谌。“那是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分歧只在手段不同。”
“仅此而已?”荀谌语带不屑的追问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文若,你倒是越来越谦逊了。”
荀或嘴角轻挑, 抬头看向远处。
兄弟之间,他岂能不知荀谌此刻的心情。说他谦逊是假,说他软弱是真。荀谌觉得他步步后退,不复当年意气,有失党人风范。
这也许是事实。
在河东履职几年,他的变化肉眼可见,母须荀谌提醒。
但他不觉得这是软弱,反倒觉得这是成熟。
他也许不再意气风发,但他依然是胸怀大志的党人,甚至更加坚定,也更加心怀希望。
“兄长, 不见高山, 不知己卑。不见大河,不知己狭。去长安吧, 见一见高山大河,你也会谦逊起来的。”
荀谌眉心微蹙, 欲语又迟。
——
转眼之间, 许靖三人的文章就发了七八篇, 讨论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甚至有渐渐学术化的倾向。
有些微言大义,连刘协都不怎么看得懂了。
这显然不是刘协想要的结果。
就在他考虑如何调整讨论方向的时候,梁相程昱上表,介绍了黄猗在梁国组织防汛,利用工地上的空闲时间教将士和百姓认字,并顺势推广度田的事迹。
刘协看完,正中下怀,随即让人写了一篇文章,送到印坊,要求排版发行。
题目很直白,甚至有些浅陋。
谁是民?
文章开宗明义的提出了问题:“不与民争利”中的“民”究竟指的是谁?哪些人是民,又是哪些人与民争利?
文章并不长,但是问题很犀利。
文章送到书坊后,负责审稿的许靖当时就犯了难。
这文章发不发?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书坊都是天子授意建的,天子让他们畅所欲言,你们却不让天子说话, 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发了之后,会有什么影响?
这也不难猜。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 只不过之前绝大多数人不懂这些, 没有机会发声,而真正懂这个问题,又愿意为他们发声的人少而又少。
作为民的主体,庶民一直是沉默的大多数。就算朝廷有什么惠民的诏书,他们也看不懂,只能听由官吏和豪民解释。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关中、河东一带识字的百姓很多。不敢说人人识字,一里之中总能找出几个识文断字的。
如果家里有十岁上下的孩子,甚至自家就能解决阅读的问题。
只要这个文章写得浅白些,没那么多生僻字,用太多的典故。
而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印行的速度,邸报发行的文章不能太深奥是基本要求,否则找不到对应的字模,根本印不出来。
而这篇文章写得尤其浅白,几乎都是大白话,但凡读过一年书的人都能通读下来。一旦发行,要比许靖三人的文章更容易传播,影响自然更大。
这三人都是论战的老手,自然清楚其中利害。
来敏恼羞成怒,直言这篇文章居心叵测,其心可诛,和当初张角用《太平经》蛊惑百姓如出一辙。这篇文章一发,说不定会引发民变。
所以,不能发。
这当然是气话。
虽然文章没署名,但谁不知道这是天子授意的。你不发,信不信天子明天就撤了我们三个,换上听话的人?
到了那时候,只怕失去发声机会的是我们。
毕竟我们虽然会写文章,却不会印文章。
反复考虑之后,来敏想出了一个办法。刊发这篇文章的同时,他们也写几篇文章,论述一下民这个概念的由来,进行对冲。
我进行学术讨论,总没问题吧。
虽然觉得意义不大,但许靖还是接受了来敏的建议,任务也就顺理成章的交给了来敏。
第三天,新鲜的邸报发行,上面有两篇文章。
一篇是没署名的《谁是民?》,一篇是来敏的《论民之义变》。
邸报发行当天,就成了太学的热闹话题。
相比之下,来敏的文章学术性更强,也更受四方学子的欢迎。他们纷纷表达对来敏的敬佩,能用如此浅白的文字,引经据典,将民这个字的古今之变说得清清楚楚,实属不易。
搞清了这个字义的古今异同,读书时遇到的一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一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经义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谁是民?》这篇文章的影响远远不及,一是语言过于直白,不够典雅。二是不什么学术含量,通篇大白话,就是对民的范围做了一个简单的划分,按不同的标准分成不同的说法而已。
这些我都知道,还要你说?
也有人对这篇文章忧心冲冲,觉得有故意生事之嫌,但声音太小,很快就淹没了。
可是随着邸报发行的范围推广,形势迅速逆转。
首先是在京兆,随即又迅速扩展到扶风、冯翊。很多普通百姓读完这篇文章后,自然而然的问了一个问题。
有多少人是庶民、贫民,有多少人是豪民、富民,我是哪一种?与我争利的又是谁?
首先排除一点,现在说与民争利的是天子,根本没人信。
别说天子生活俭朴,连宫殿都舍不得修,皇后、贵人们都挤在一个殿里。就算天子生活好一些,他一个人又能吃多少、用多少?
朝廷大部分的消耗还是各级官员吧,仅就人数而言,他们的数量就要比天子一家人多几百倍。
再然后就是很多人平时接触得最多的乡里豪民、富民,这些人仗着家世或者朝中有人做官,占着大量的土地,抗拒朝廷度田,却不肯交他们应交的赋税,想方设法的转移到普通百姓的头上。
这些人不仅数量更多,而且近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例子。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喊着“不可与民争利”的口号,却为这些与民争利的人发声,极力反对朝廷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