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有些尴尬,讪讪地点点头。
“年纪大了,习气难改。”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自嘲道:“天生嘴快,难免出错。”
“言为心声。”杨彪不客气地说道:“你心里不这么想,岂能这么说?”
周忠放下茶杯,严肃的拱手致谢。“是,是。文先教训得是,我记住了,回去就闭门谢客,深自反省。”
杨彪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周忠与他年龄相当,官职相近,他也不能说得太过,只能找机会提醒一下。
话题回到贾诩的巡狩之计。
两人商量了半天,觉得这个方案看似荒唐,却有可取之处。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天子或者太子安居都城对国家的长治久安不利,在开销得到控制的情况下,经常性的出去巡视,求尝不是督促地方的一个方法,也和天子将民事委任司徒、司空吻合。
天子在外面巡视,对司徒、司空的干涉更少。
至于军事,反正天子暂时也不可能放弃,不如暂且维持这种局面。等天下太平,贾诩以及西凉人的影响力渐弱,荀攸、周瑜等人接替,形势自然会有变化。
退一步说,天子也不是好战之人,兵权在他手中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原则上,杨彪表示赞成,可以进行公开、深入的探讨。
周忠听了杨彪的分析后,也改了主意,表示可以接受。他随即又提起了天子要去江南的事。
“文先,你还记得刘陶么?”
“当然记得。”杨彪澹澹地说道。“你是担心天子将士燮和汝颍人联系起来?”
“你不担心?”
杨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得知天子要去江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刘陶的官职虽不高,名声却很响,他当时就很敬重这个比他年长十来岁的学者。在张角为祸之际,他们都曾多次提醒孝灵皇帝,也算是同志。
刘陶后来被污与边章同谋造反,不屈而死,杨彪至今难忘。
如果二十年后,刘陶又因为士燮的原因累及身后后,他会很失望。
他想不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汝颍人不利用这个关系劝士燮投降。
难道他们觉得士燮还能苟安于岭南?
说到底,还是汝颍人没认清形势,不甘心失去特有的影响力,和天子怄气,希望天子能有所让步,承认汝颍人的独特地步。
这种情绪很强烈,甚至连荀或本人都无法左右。
“我和刘陶算是同道,我写封信去,让刘陶之子走一趟交阯,劝士燮投降。”
周忠点了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
送走周忠,杨彪独自坐在堂上,慢慢地喝着茶,神情有些落寞。
袁夫人从后堂走了出来,打量了杨彪一眼,啐了一口。
“就知道你又忧国忧民了。”
杨彪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我身为司徒,不忧国忧民,难道尸位素餐?”
“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像你这样急切的。天子等得,你等不得?”
杨彪咂咂嘴。“天子还年轻,我却已过花甲,岂能如他一般从容。”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真有些嫉妒荀文若啊。”
袁夫人垂下眼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中,却没有饮,只是看着鸟鸟的茶雾出神,眼神有些无奈。
三个月前,杨修上书天子,为凉州鸣不平,要求司徒府调整从西凉调拨的物资价格,尤其是马匹的价格,并对官员考绩的指标做出调整,以求公平。
奏疏一经刊发,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杨修的意见公允,这没什么问题,哪怕是中原籍的官员也不会反对,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哪天就会被调到边郡任职,当然希望考绩更公平一些。
但子劾父,虽然是为公事,依然有不孝之名,这让杨彪脸上无关。
被弹劾是一方面,教子无方才是重点。
忠臣出于孝子。在忠与孝之间,绝大多数人还是先认可孝。
君臣关系可有可无——哪怕是面对明君,臣依然可以选择不仕。父子关系却不能解除——哪怕父亲愚钝,子却不可以不孝,反而有子为父隐的义务。
杨修虽然没有点名批评杨彪,却无异于指责杨彪。
“夫君,德祖弹劾的是司徒府,不是司徒本人,你不必往心里去。”
杨彪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一笑。他本想解释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夫人,你觉得荀长倩如何?”
袁夫人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荀长倩是荀或的长子,已经去了西域好几年。
“好啊,少年有为,有勇有谋。”
“可是他远赴西域,此生怕是无法膝前尽孝了。”
袁夫人笑笑,正要说话,忽然警觉,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身体也下意识地挺直。“夫君,德祖……不会是想去西域吧?”
杨彪避开袁夫人的目光,低头斟茶。“你不是说荀长倩少年有为么?”
“可是……”袁夫人变了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可是荀长倩有兄弟,德祖却是独子,是吗?”杨彪一声轻叹。“可是你别忘了,天子西征在即,德祖若去西域,不是流放,是伴驾。西域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可是……”袁夫人坐了回去,却握紧了拳头。“可是西域万里,他真要去了西域,以后我们母子也许也就再也没见面的机会了。”
“不至于。”杨彪笑笑。“他不回来,我们可以去嘛。”
袁夫人惊讶地抬起头,如梦初醒。“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只是瞒着我,对吗?”她恨得咬牙。“你还整天在我面前扮出这副样子,让我着急?”
杨彪苦笑着摇摇手。“我不是扮出这副样子,是真的着急,只不过不是为德祖,而是为周嘉谋,以及和周嘉谋一样顽固不化的老臣们。”
他一声长叹。“天下已经一统,他们却还沉浸在春秋的梦里。若是普通书生发发牢骚,也就罢了。身为公卿,却还是这般顽固,如何是好?”
袁夫人冷笑一声。“所以你想以身作则,主动让贤?”
杨彪嘴角轻挑。“卸任之后,我们趁着身体还好,做天下之游,不好吗?”不等袁夫人说话,他又说道:“你不是最爱葡萄酒么?我们就去盛产葡萄酒的地方,向天子讨一块封地,从此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