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公廨后,杨修先找到了父亲杨彪,把自己和天子出游时谈到的问题一一转告。
杨彪听得很认真,也很兴奋。
对祢衡的建议,他虽然原则上支持,心里还有些担忧的。最大的担忧就是天子掌握了兵权后,外以征伐,不恤民力,内以施压,迫使大臣俯首听命。
现在他知道天子志向很大,要建前所未有之事业,任性妄为的可能性极低,最后的担忧也就减轻了许多。
平心而论,天子虽然年轻,却比很多老臣都谨慎。他的担心本没什么必要,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政务上的事,由杨彪去和贾诩、周忠商量,最后形成决议。
杨修则将主要精力放在公布自己的研究结果上。
正如他与刘协所说,自己想着玩是一回事,公诸于众又是一回事。首先,他要将自己的心得写成文章,为了能让别人看懂,还要绘图。其次,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必须向壁虚照,他还要做可以验证的实验,要让别人也能重复的实验。
文章好写,实验难做。
他不仅要通过这些实验证明自己的想法正确,还要尽可能的周密,不让别人有质疑的机会。
这篇文章并不长,也就是三四百字,几幅图,却花了他好几天时间。
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设计。
数日后,杨修完成了文章,亲自送去印坊。
在这里,他又见到了徐岳。
徐岳是印坊审稿人之一。来到宛城后,他的才华很快就为唐夫人所知,邀请他来印坊做审稿人,专门负责审核天文、数学这方面的文章。
看到杨修,他就有些激动,热情的邀请杨修到书房细谈。就座之后,他拿出自己新绘制的宣夜图说,向杨修请教。
杨修也觉得有趣,又和徐岳说了自己的相关猜想。
听说天上的星星并非都是圆的,还有扁的,徐岳愣了好一会儿,看向杨修的眼神便有些异样。他也有望远镜,也用望远镜来观星,却没有看到什么扁的星星。
而且照杨修这说法,那些星星就不是星星,更有可能是和星河一样的一大团星。
再往下推理,那这些星团又有多远?
这个结论很惊人,但他是观星多年的学者,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问杨修,你说的那些扁星,是不是固定在黄道上不动的?
杨修说,的确如此,移动得快的金木水火土五星都是圆的,扁星都是固定不动的。
徐岳随即得出一个推论:有没有可能,固定在黄道上的那些星都很远,只有金木水火土五星是比较近的。我们身处星河之中,但那些星却未必,它们有可能就是星河。
徐岳的大胆推论,让杨修都觉得很震惊,也对徐岳刮目相看。
他再一次意识到,术业有专攻,在天文观测之方面,他就是业余的,徐岳才是专业的。
两人越说越投机,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时间不早了。
杨修拿出自己的文章,请徐岳审核。
徐岳看了一遍,很快就通过了。对他来说,这样的文章论述的问题只是细枝末节,道理也很简单,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
他对杨修说,三天之内,这篇文章就可以见报。
因为有图,所以会慢一点。如果只是文字,明天就能见报。
杨修哈哈一笑,表示不着急。他写这篇文章也是天子吩咐的,本来也没打算靠这个出名。
送走了杨修,徐岳回到自己的房间,叫来侍者,让他拿着杨修的文章去安排排版。侍者看了一下文章署名,顿时一愣。
“弘农杨修?”
“嗯,有什么问题?”徐岳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没什么名声,文章也不大,却说得有理。”
“先生,他是弘农杨修。”侍者哭笑不得。“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弟,还是现任汉阳太守,天子宠臣。”
徐岳如梦初醒。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和自己说了半天话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士子,而且名门之后,朝廷重臣。
既然如此,那天与他一起说话的年轻人又是谁?
——
杨修的文章很快就发表了,引起的反应超出徐岳的估计。
单以学问而言,这个问题的确不算大。
但两小儿辩日这个问题是儒门之痛,尤其是和山顶更冷结合在一起,已经是儒门不务实学,不思进取的罪状,成了不少人嘲弄儒生的话题。
如今被杨修解开了,儒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谁说儒生不务实学,杨修不是儒生吗?他不仅是儒生,还是真正的儒学世家。
有人支持,就有人反对。
有人反对杨修的观点,觉得他这个说法有问题,想方设法的进行反驳。
有人反对杨修的身份。什么儒生,杨修虽然出身儒门世家,可他现在还是你们那样的儒生吗?经过天子调教,他已经是务实的能臣。若非如此,他哪写得出这样务实的文章,最多和王粲一样写些诗赋罢了。
王粲不幸躺枪。
和王粲一起躺枪的还有秦宓。
秦宓关于天有头有耳的妙论曾经风靡一时。可是现在看来,那些也只是口舌之妙罢了。当作谈资还可以,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
与杨修这篇文章一比,简直就是绝妙的对比。
正月中,当秦宓随着刘章等人一起来到南阳,刚进入郡县,就在驿舍看到了杨修的文章,也听到了相关的评价。
秦宓很恼火,将杨修的文章看了又看,然后去请教同行的学者周群。
周群是阆中人,其父周舒师从广汉学者杨存,与董扶、任安齐名,精于天文、谶纬、星历之学。周群少受家学,在家里专门建了一座小楼,天天晚上观星,对天文、星象之熟悉,超过秦宓无数。
对杨修的文章,他首先质疑的一点是太阳怎么可能是扁的?
日月都是圆的,而且是完美的圆,怎么可能出现因透镜偏斜而被拉长这种事?
为此,他特地制作了一个圆圈,在大清早日出的时候对着朝阳看。
然后他惊恐的发现,不仅朝阳如此,夕阳也是如此,都不是他以为的标准圆,而是一个略扁的圆,而且这扁的程度是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的,与杨修的文章分析吻合。
换句话说,他虽然观星多年,却一直对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