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衡祠。
刘协与杨修身着便衣,并肩而行。
杨修面色微黑,身材结实,连胡子都硬得炸起。如果不认识他,谁也不敢相信他是四世三公子孙,满腹经纶,文采风流的名士。
“令堂没有怪我吧?”刘协笑道。
“家母之前就去过汉阳。”杨修说道。“一开始总是有些心疼的,后来却说,多亏遇到了陛下,否则臣终只能是名士,不会成为名臣。以臣的禀性,还有可能死于这张嘴。”
刘协眉梢轻扬。
不得不说,袁家的灵气似乎都集中到女子身上了。袁权、袁衡出类拔萃,她们的姑母也是一针见血。
历史上的杨修可不就是死在嘴上,远不如知道守拙的袁耀。
“要是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刘协笑了起来。“那个问题,应该有答桉了吧?”
“算是有点心得,能否让陛下满意,臣却不敢保证。”
“说来听听。”
“秦之败,败在滥用民力,穷兵黩武,是过。六国之败,在于枝强干弱,力不能达于民,是不及。秦胜六国,固其然也。秦虽崩,而汉承秦制,虽衰败之后,依然胜六国有余。秦亡而汉兴者,则在于高皇帝及诸功臣出自草莽,知百姓之苦,能用百姓之力。较之于秦,则又更进一步,根基也更深厚。故孝武能拓地千里,驱逐匈奴。”
刘协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杨修接着又说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能用天下人之力,合而为一,则万民皆我手足,为我拒敌而非我敌,所谓之仁者无敌是也。”
刘协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和陈宫聊过?”
“虽然没聊过,但观点相近,算是所见略同吧。”杨修笑道:“其实之前就有这样的说法,但只是流于文字。任汉阳太守数年,与羌汉百姓朝夕相处,方知所谓羌乱并非百姓生来好乱,而是不得已。”
他叹了一口气。“将他们逼上绝路的,偏偏是很多满口仁义的读书人。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生生将凉州人逼成了朝廷的敌人,又将责任推给了朝廷。作为儒门子弟,臣深感惭愧。”
“这倒也不必。并不是所有读过书的人都是儒门子弟,有很多人读书只是为了入仕,未必真的服膺儒门。”刘协转头打量着杨修,眼中带着欣慰。“只有能将圣人之道付诸实践,以施仁政、行王道为己任的人,才是真正的儒门子弟。而能够与时俱进,秉持圣人初心,不拘泥于圣人牙慧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门徒。”
刘协顿了顿,幽幽说道:“能爱人者,皆为圣人。”
杨修缓缓点头。“陛下所言,也是臣的心声。能在弱冠之年得到陛下,是臣的幸运。四世三公不足道,臣愿为颜回。”
刘协摇摇头。“颜回有德无功,不足取法,你应该走得比他更远。”
杨修打量了刘协一眼,微微一笑。“唯,当如陛下所愿。”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块石碑前。
石碑前围了一群人,正指着石碑上的图争论着什么。刘协不用近前,就知道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这场石碑上刻的就是最近传得火热的“宣夜说”。
宣夜说原本只有文字,没有图示,因为刘协没有直接经手,而负责此事的学者也对宣夜说似懂非懂,画不出示意图,只好留着空白,倒也暗契了宣夜说“日月众星生于虚空之中”的语境。
但没有图,终究不直观,所以有很多好事者一直希望能补上这幅图,隔三岔五就会有人在这里贴上一张图,供众人评价。
杨修身材高大,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
“又是一个闭门造车的。”
刘协还没话,碑旁一个中年人扭头看了过来,见杨修气势不凡,立刻走了过来,拱手施礼。
“在下东来徐岳,敢问足下高名。”
刘协眼神微闪,却没吭声。
他最近听好几个人说起过这个东来人徐岳,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杨修打量了他一眼。“这幅图莫不是徐君所绘?”
“正是。”徐岳再次打量了杨修两眼,伸手邀请杨修到一旁说话。
杨修跟了过去,走到僻静之处,说了几句,那徐岳忽然一拍手,如梦初醒,也没行礼,匆匆就走了。
刘协很是诧异,等杨修回来,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杨修浑不介意的说道:“我说他不能总低着头,要抬起头。”他伸手指了指天空。“宣夜说论的是天文,当然应该抬头看天。”
“抬头看天,就能明白宣夜说?”
“陛下,星河灿烂啊。”杨修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笑容却很灿烂,带着几分得意。“照着星河的样子描绘下来,可不就是宣夜说最好的示意图?”
刘协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太明白杨修的意思。
杨修见状,又道:“陛下不妨将星河想象成大湖,湖上不仅有船,还有空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船也好,鱼鸟也罢,都是不同的星,但是从不同的方便看过去,景象完全不同。我们站在船上,看到的就是一条长长的星河,无数船重重叠叠,仿佛堆在一起。可是在河上的飞鸟,水中的游鱼眼中,就未必是长长星河,而是一片湖水,上面均匀地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船。”
刘协脑海中浮出了图像,也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虽然杨修的观点离真相还有一定距离,但他跳出了固有的视角,能从空中飞鸟、水中游鱼的角度去问题,便已经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以徐岳在天文学和数学上的造诣,他画出宣夜说的示意图应该不难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是想到的。”杨修说道:“臣是看到的。”
“看到的?”
“陛下,臣有一只上好的望远镜,闲来无事,便观星消遣。”杨修伸手指指天空。“在这只望远镜中,天上的星星大有不同。”
“如何不同?”
“有些星是圆的,有些星却不像是圆的,而是扁的,而且扁得还不太一样。所以臣在想,那些星也许不是一颗星,而是一团星,就像星河一样,只是太远。换言之,星河之所以如带,只是我们站在船上,看起来更扁而已。如果像鸟一样飞在空中,或者像鱼一样游在水中,那就不是带,而是盘了。”
刘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杨修的逻辑。
不得不说,这厮是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