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认得。”李二连连赔笑, 利落地滚了出去。
看着满桌满地的账目名册, 李文柏眉心死死皱着,这么多都他一个人来, 恐怕到来年都核对不完。
“古代的识字率真是要命。”李文柏捂住额头,上百人,竟然连一个用得上的都倒腾不出来。
难怪钱德兴那种认得几个大字的赤脚医生,在底层士卒里会有那么大的威望。
边疆和京城不同,要改变识字率低下的问题, 不是简简单单开办几所学校就能办到的。还是得先想办法让交合百姓的钱包鼓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来年开春后才能考虑的事情,现下当务之急, 是要查清楚这比烂账,帮助治下百姓安稳过冬。
再过不久就该大雪封路了,在那之前如果不整顿完毕, 等待着他的, 恐怕只会是饿殍遍野的景象。
突然想起了什么,李文柏猛地合上账本:“来人!”
守在门外的侍卫推门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李文柏认出了来人的脸, 沉声说:“虎子, 去查一查,交合的粮价怎么样了?”
“大人,不用查。”名叫虎子的侍卫闻言笑道, “弟兄们昨日刚住下,估摸着不能老吃馆子啊,就琢磨着让人出去买米买面,好巧不巧, 刚好是小人跑的腿。”
“这么巧?”李文柏也笑了,“快告诉本官,城内粮价如何?”
说到这个,虎子硬朗的脸现出几分怒气:“大人,这交合县的粮商真太不像话了!顺天是天子脚下,平日粮价也不过五六百文一石,最贵的时候也不过千文,可这小小的交合城,粮价已经到了一石六千文,比京都整整贵了十倍啊!”
“果然如此。”李文柏皱眉,“昨日瞧着郑家庄的女人进城给男人们送饭,那饭盒里装的明明就不像是米面。”
“嗨,还米面呢!”虎子说,“就这六千文每石的价格,米面粮食在城里还是有价无市,粮铺每日就卖那么点,卖完了事,再想要,就得等来日了,听城里当脚夫的大爷说,他们平日能吃点黑面裹着糠皮的大饼,就已经烧高香咯!”
和大齐大多数从军子弟一样,虎子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兵吃粮就是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万一立下军功还能补贴补贴家用,一说到粮食的话题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李文柏知道其中一二,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大爷说,县城的百姓多少还能赚点钱,捡点大户人家剩下的肉汤喝喝,可郊外的村子就惨了,本来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但谁知朝廷突然加了税赋,各家各户都没了余粮,再加上匈奴人这么一折腾啊,恐怕就只能用野菜充饥了!”
“这大冬天的,上哪儿去挖野餐。”李文柏叹息,“商人逐利,囤货居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看来只能靠平仓救济灾民了。”
在京城待了几个月,朝廷加税的事李文柏多少也听说过一点,据说是为了筹集军费,雍和帝思虑再三才出此下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从雍和帝登记以来,大齐各地就大小叛乱不断,北边草原蛮族又年年打卡一样准时南下,百姓生活不安定,粮食产量提不上去,每年的军费却眼看着不断上涨,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管雍和帝作何想法,加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和其他地方不同,交合的情形尤为严重。
“本官到任前去户部问过交合的税赋情况。”李文柏冷笑,“明明上交的和往年没什么区别,户部看在北疆确实困难的分上没有追究,却没想到...”
与此同时,县城郊外施五庄园的前厅里,被临时请过来的孔正正在面无表情地干着卖队友的勾当。
“大人,不是下官多嘴。”孔正扯扯嘴角,“这个李文柏,还真不是你们能硬刚得起的。”
施五领着县丞一职,属从七品,孔正这个监察御史只是从八品,生生给矮了一级,是以在施五面前也得自称“下官”。
“笑话!”蒋勇嗤笑,“一个小小的县令而已,孔御史是对咱不了解,才被那什么李文柏吓破了胆吧?”
“不得无礼!”施五假意呵斥,面上看起来却显然和蒋勇想的一样,但嘴上还是说道,“请孔大人指教?”
孔正这个队友卖得心安理得,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差点连李文柏的内裤颜色都给爆出来了:
“新科二甲进士,广陵府豪商,这些想必二位大人都知道。”
“但他还是当朝国子监祭酒王大人的得意门生,吏部考功司顾郎中的嫡亲师弟,二位大人可知晓?”
“除此之外,这个李冠玉与当朝辅国大将军、关中军主帅贺青大将军是通家之好,与贺家少将军平辈论交,在朝廷平乱之战中立下军功,被圣上亲口赐下飞骑尉的勋位,二位大人又可知晓?”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当今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圣上曾不止一次地说李冠玉是大齐朝未来的国之栋梁,二位可知晓?”
每一个名头压下来,施五的面色就青白一分,到最后,已经是完全失去了血色。
孔正轻敲茶盏:“所以,下官实在是不懂,二位大人为何非要跟李冠玉过不去。”
“孔兄未免言过其实了吧?”蒋勇还是不太相信,“这个李文柏背景如果真如此深厚,又为何会来交合这么偏远又穷不垃圾的地方,当什么劳什子县令?直接留在京城不是更前途无亮吗?”
不等孔正回答,施五已经说出了答案:“想必,是来镀金的吧。”
“正是,老实说,就算没有二位大人使绊子,李冠玉想必在交合也待不上多长时间。”孔正勾出一丝恰到好处地讽笑,“和下官不同,最短一年最多不过两年,等李冠玉攒够政绩,恐怕也就该离开交合了,继续走他的康庄大道了吧。”
施五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思绪电转,对孔正说得话还是半信半疑。
他不过是在昨夜的宴会上看出孔正和李文柏不合,这才想着拉拢一二,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怎知这么一问,李文柏的弱点没挖出来,却挖出个这么不得了的出身。
看出施五和蒋勇二人的怀疑,孔正讽笑更甚:“施大人明明三令五申,衙门当差的衙役胥吏今日都不准露面,李冠玉却转眼就凑够了三班衙役捕快,难道还不说明问题么?”
蒋勇一个激灵:“你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当然,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京都的人都知道。”孔正的眼微微眯起,“那些可不是庄丁打手之类的草包,跟着李冠玉的这一百来人,全都是辅国大将军府的家丁,正经的关中军精锐,上过战场见过血的那种。”
“那...”蒋勇还想问什么,却被施五的轻咳声打断。
“咳咳,多谢孔大人相告,否则我施五得罪了这么个大人物都不自知啊。”施五颤巍巍站起身,朝孔正浅浅拱手,“今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孔大人一句话,我施家无有不应!”
孔正面色一紧,匆忙起身回礼,略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大人言重了,孔正还有公务在身,这就告退。”
施五亲和地点点头,又唤来管家再三嘱托要将孔大人安全无事地送到交合城,换来孔正更加受宠若惊的表现。
“父亲。”蒋勇早就没心情去管什么孔正不孔正的了,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李文柏的后台是否是真,“父亲,您觉得这个姓孔的话,是真的吗?”
“八九不离十,这种事他没必要撒谎。”施五面露不屑,“何况这种人为父见得多了,出身穷苦被人看不起,看起来一副清高模样,只要稍微赏几口糖吃就受宠若惊,这种人,不会随意欺骗他的‘明主’,他还要‘士为知己者死’呢。”
“那...”蒋勇问,“要不要让当差的兄弟们去服个软?虽说天高皇帝远的,京城那些大老爷不算什么,但贺大将军,可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班师回朝,路过咱们交合了啊!”
“服软是要的,但不是现在。”施五早已不见了初听时的惊慌,“派人去把小五叫回来,让事先招呼好的商人们先按兵不动,等明儿个三子的消息到了再做决定。”
蒋勇点点头,没多想施五话中的意思,反正他对这些向来不擅长,只需要听命打打杀杀就好。
然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施五没想到的是,当整座县城都笼罩在他的淫威之下时,县衙里所有的差人的确都对他唯命是从,但当李文柏从天而降,还一夜之间就召集了这么多凶神恶煞的壮汉顶替了衙役和捕快的位置之后,施家的威严便不可抑制地有了松动。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代表皇权的县官视若无睹,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豁出一切赌在施家身上。
胥吏的任免大权可全都掌握在县令手中,若真玩得太过丢了饭碗,就算施家愿意给口饭吃,但到底不如吃公粮来得稳定有面子。
想要竞争这口公饭的,在大多数人都食不果腹的交合,可是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