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伏诛?
春风阁门口刚发生了命案, 府衙门口这边就来了个自首的。
这动作, 也太快了吧。
麻衣男子虽然右腿有些瘸,但四肢裸露在衣衫外的部分, 都极为结实壮硕,可见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尤其是他双手的虎口和大拇指上,结满了厚厚的老茧。
虎口长老茧的人,可能是上阵杀敌的兵士,也可能是常年手持农具劳作的农夫。
但李文柏却知道, 此人,一定杀过人。
而且不止一个。
因为只有杀过很多人的人, 眼神才会带着若有似无的杀气,以及那种莫名的威压。
上过战场的李二显然也看出来这一点,急忙上前两步, 挡在了李文柏和麻衣男子之间, 手握陌刀刀柄,满脸的戒备。
麻衣男子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依旧跪在那里, 面无表情。
李文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示意李二退开。
“既是自首, 就到公堂上说吧。”
说完,李文柏转身跨国门槛,走进了府衙。
李二没有跟上去,而是站在麻衣男子的身侧, 警惕地看着他。
麻衣男子缓缓站起身,看了李二一眼后,一脸麻木地,一瘸一拐地跟着进了府衙。
公堂上,李文柏没有叫来记录的文书,也没有别的官吏陪同,甚至连惊堂木都没有敲,只是安静的坐在堂上,静静的看着那个跪在公堂上的麻衣男子。
李二等人,则是立在两侧,呈包围之势。
处于本能的感觉,李二觉得,这个麻衣男子相当的危险。甚至比三子还要危险。
但李文柏却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因为就冲着刚才的接触,他发现,这个麻衣男子,好像真的是来求死的。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你光是看他的眼神,你就会感到绝望。这点,普通人是装不出来的。
“说吧,既然是自首,总得有个罪名。”
李文柏看了一眼麻衣男子衣襟上的血迹,淡淡地说道。
“杨有德,是我杀的。”
麻衣男子面无表情地说出了李文柏意料之中的答案。
所以李文柏的脸上没有什么惊讶。
“你是谁?”
“草民罗武。”
“本地人?”
“本地人。”
“怎么杀的杨有德?”
“用剪刀,先切开脖子上的气脉,令其无法呼喊;而后刺其心口,断其性命。”
自称罗武的麻衣男子,可以说是有问必答。哪怕说到杀人过程的时候,也描述得很详细。
令人细思极恐的是,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依旧麻木,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就好像,不是在杀人,而是宰割家畜一样。
李文柏突然觉得有些冷。
眼前这个人,太镇定了,让他有些不安。
但所幸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敌意,于是便继续将心中的疑惑一一道出。
“杀人手法很专业。但看你这样子,你好像只是个农夫。”
农夫可能会因为利益纠纷或者仇恨,暴起杀人,但绝不会这么老练。这么干脆。
“大人,全西州都赞叹大人的手段与智谋。想必大人不会不知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这个道理。”
罗武终于抬起了头,正视着李文柏的双眼,表情难得的有一丝波动。
“一个农夫,可能上过沙场,手刃过四十多个匈奴。一个首富之家的高墙大院,可能是无数穷苦百姓的尸骨堆积起来的。”
这话一出,无论是李文柏,还是李二等人,脸色都变了。
罗武话中说的这个农夫,明显就是自己。他不只是个农夫,他还曾经是个上阵杀敌的士卒,无数次冲锋陷阵,手里攥着四十多个匈奴将士的性命。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杀杨有德的手法这么干脆,且专业。
因为无论哪个时代,最擅长杀人的,只有三种人——医生,杀手,还有军人。
罗武就是一个士卒,而且还是一个实力强悍的士卒。按理说,这样勇猛的士卒,有过这样显耀的战绩,至少也应该得到升迁才是,为什么最后还是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农夫?
李文柏看了一眼罗武那瘸了的右腿,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腿瘸了,自然就不能再上阵杀敌,只有回乡种地这一个结局。
但是,真正让李文柏色变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罗武的后一句话——一个首富之家的高墙大院,可能是无数穷苦百姓的尸骨堆积起来的。
也是这句话,让一心求死的罗武的脸上,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
可以看出,即使杨有德死了,罗武还是很恨前庭首富杨家。
罗武是想告诉李文柏,杨家不干净。
李文柏并不怀疑罗武的话,但眼下他要审问的,是罗武杀杨有德的事情,所以他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杀杨有德?”
罗武还有有问必答,语气平淡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一遍。
原来,罗武自幼丧父,由老母一手带大。他本有一个兄长,三年前死在了前线战场。两年前,他继承了兄长的遗志,主动参军。
按照大齐律例,家中只剩下一个男丁的,是不需要服兵役的。但罗武还是主动参了军。
罗武自幼习武,加上先天体格健壮,沉着冷静,上了战场后,无往不利,近乎所向披靡。短短一年多,他就凭借战功,荣升百夫长。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战役中,他为了救一个袍泽,深陷苦战。尽管他武力惊人,但无奈敌众我寡,他非但没能救下那个袍泽,最后自己也负了重伤,右腿落下了残疾。
右腿残了后,他便退出了军伍,领着抚恤金回到了前庭家乡。如今连年战乱,每个月都有将士战死伤残,抚恤金也给不了多少。他家的田产也早就被豪强侵占,所以他与他的母亲为了生计,便都在杨家的铜器作坊里干活儿。
在商户开的作坊里干活儿,这是前庭大多数贫苦百姓的求生方式。
但是前庭的各大作坊,却年年以行情不景气为由,降低工人的月钱。百姓们要想不受饥寒,便只能加长在作坊的工作时间,来获取足够的月钱。
于是罗武的母亲病倒了。
罗武一边照顾家中老母,一边抽时间在作坊帮工。家中本就不多的钱财很快就花在了罗母的医药费上,眼看着母亲的身体每况日下,罗武急了,便去找作坊的管事预支月钱。
谁成想那管事非但不同意预支月钱,甚至严明,因为罗武这些天工作时长不够,罗母又没来工作,耽误了作坊的运作,便扣了这个月的月钱。
尽管罗武到处寻求帮助,但战乱年代,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谁能帮得了他?
最后的结局毫无悬念,因为没钱治病,罗母病死在了自家的卧榻之上。
唯一的亲人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一声奉公守法的罗武终于爆发了。他没有找那个克扣月钱的管事的麻烦,因为他知道,那个管事只不过是在奉行杨家家主杨邦的命令罢了。
于是,在观察了数日杨有德的日常安排后,罗武找了个机会,在杨有德走出春风阁大门的这天早上,趁着仆从还没跟上,拿起剪刀,了结了仇人的性命。
罗武脸色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经历,脸上的表情早已经麻木,自己的母亲死了,母亲的大仇也已经得报,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李文柏静静地听着罗武的遭遇,脸色越来越阴沉。
一个身负赫赫战功的将士,兄长、袍泽的接连战死,自己残疾归乡,一连串的苦难遭遇,都没能打倒他,最后反倒被家乡的豪绅欺负得喘不过气来,最后连自己的母亲都保不住。
这世上,还有公平可言吗?
这是一出令人痛心的悲剧,而且李文柏相信,这样的悲剧,绝不止发生在罗武一人的身上,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西州这片土地上上演。
他忽然明白了罗武之前说的那句话:“一个首富之家的高墙大院,可能是无数穷苦百姓的尸骨堆积起来的。”
看来,前庭不只是官吏无作为,商人豪绅,更是无恶不作。
他身为刺史,管不了前线的抚须制度,但前庭的剥削乱象,他还是能管一管的。
李文柏本来就要解决商税的问题,现在正好趁着罗武的案子,好好惩治一下前庭的这帮为富不仁的商人。
只是李文柏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罗武不杀铜器作坊的东家杨邦,却杀了他的儿子杨有德?
想到这,李文柏问道:“冤有头债有主,杨邦才是铜器作坊的东家,你要杀的,不应该是杨邦吗?祸不及家人,为什么要对杨有德下手?”
罗武突然笑了起来,面容憨厚的他,竟也能露出这般阴冷复杂的笑容。
“草民相信,丧亲之痛,比起自己命赴黄泉,要更加痛苦。杨邦没几年活了,杀他没有意义。”
“所以你就杀了他儿子?”
“不错。杨邦老来得子,对这个杨有德极为宠溺。如今他害死了家母,我杀了他儿子,这很公平。”
罗武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一生都没有遇到过公平的对待,但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选择靠自己的武力,主动抓住这所谓的公平。
“但你也要死。”
李文柏觉得很可惜,罗武是个人才,若是他没有冲动行事,而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自己,那么自己便能凭借他的不公待遇,将杨家,甚至是整个前庭的商人豪绅,狠狠地打压下去。
尽管现在自己依然能够打压前庭的商人豪绅,但是罗武杀了人,杀人就得偿命。
一个忠心为国的将士,最终为了一个为富不仁的富商之子而偿命。这买卖,不值得。
罗武重新抬起头,迎着李文柏的目光,释然一笑。
“大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官,整个西州都在传大人的功绩。死在大人的手里,草民虽死无憾。”
“你可有子嗣?”李文柏冷冷地问道。
“尚未婚配,何来子嗣?”
见罗武生死无惧的模样,李文柏神色淡淡:“既无子嗣,你罗氏一支,到你这,便绝了后。你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令堂,去见令尊?”
罗武一下子愣住了。
李文柏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尖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他想起了母亲在弥留之际,对他的交代——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不只是活他一个人。还有一层意思,是为这个家活着,为罗家活着。
他只听明白了前一层意思,却没能领悟母亲真正要他明白的。
现在他杀了人,要死了。罗家父亲这一支,到他这,就绝了。
罗武的脸上,不再云淡风轻,不再有生死看淡的从容。他颤抖地伸出手,用力地抓在脸上。
公堂上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声。
血液,夹杂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指尖,迅速落下。
……
李文柏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痛苦哭泣的罗武。
李二和几个悍卒护卫,也满是同情地看着罗武,不敢打扰。
其实罗武的遭遇,李二和几个悍卒是最能体会的。因为他们和罗武一样,都曾是军中将士,都曾经上过战场杀过敌人。不同的是,他们遇到了贺将军,遇到了李文柏。而罗武,却回到了曹严治下的前庭,遇到了杨邦。
不知过了多久,罗武停止了哭泣,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血痕的骇人面容。
“大人,这世上,还有公平可言吗?”
这是他第二次说到了公平。
罗武此时所谓的公平,与之前说的公平,并不一样。之前的公平,不过是他用来解释杀害杨有德的理由。是被强烈的个人偏激想法所扭曲的所谓“公平”。
而这一次的公平,问的是真正的天理人道。
李文柏很想告诉他真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可言。你目前遇到的所有不公待遇,究其根本,都是源于你不够强大。
但是面对罗武这样一个一生为了抵御外贼拼死血战的将士,他不能这么说这样的话。
公堂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苍老的怒吼,以及小声的劝慰。
李文柏知道,罗武自首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朱江和杨邦的耳朵里。看外面这架势,那些人马上就要进来了。
罗武的眼珠子动了动,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他还是盯着李文柏,执着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文柏站了起来,左手紧紧抓着四品袍服的袖口,迎着罗武执拗的目光,沉声道:
“本官现在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但如果你还愿意等,本官可以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公平。”
话音刚落,公堂的大门被一把推开。
来人正是杨家家主杨邦、司户判司朱江、司法判司郭高轩以及司兵判司夏石。
杨邦一进公堂,就看到了跪在公堂正中央的罗武,哪里还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就是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当即大骂起来,迈开腿就要朝着罗武走去。
一般来说,李文柏没有传令,杨邦和朱江等人,是不能进公堂的。
但是李二明明看到杨邦闯了公堂,却出奇的没有阻拦。不仅是李二,就连李二身后的几个悍卒护卫,也没有阻拦。
他们都恨不得杨邦闯进去。
因为公堂上跪着罗武,一个最恨杨邦的人。
只要他们不阻拦,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知道。
反正罗武是要死的人了,不如让他多杀一个,反正杨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了了罗武的心愿。
李文柏哪里看不出李二的想法,皱了皱眉,却没有出言呵斥,而是把目光转向罗武。
罗武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瞬间听出了杨邦的声音,眼珠子微微一动,身体依旧保持着跪着的姿势,但浑身的气势却陡然一变。
一股若有似无的杀气,开始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他现在手无寸铁,但凭他的能力,别说徒手杀一个糟老头,就是面对一个健壮的男子,都能在几个呼吸之间,取其性命。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动,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害死自己母亲的人就在背后两丈远,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了。
杨邦依旧怒骂着,有些踉跄地向罗武走去。此时的他完全被丧子之痛和仇恨蒙蔽了理智,全然忘了眼前这个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被捆绑或者戴着枷锁的痕迹。
公堂上只剩下杨邦的怒骂声。
突然,杨邦猛地一顿,只觉得面前有一股阴冷的风吹过,让他通体发寒,由内及外地哆嗦了一下。
他瞪大了浑浊的双眼,他感到极度的不安。
他终于发现,这个贼人,居然没有被绑?为什么一个杀人犯,在公堂上没有被绑起来?
他想后退,却不知怎么,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罗武依旧跪着,但上半身开始轻微晃动,这是一种随时要起身的动作。
但他在克制。
他知道李文柏正在堂上看着他。他刚刚问了李文柏一个问题,李文柏给了他一个承诺,要给他看看什么叫公平。
他很想看看李文柏所谓的公平是什么样的。而且,他从来是个遵守规则的人,今天早晨,他已经破坏了一次规则。现在,他不想再破坏一次。
但体内一种叫做仇恨的东西,让他痛苦。
他在安慰自己,如果这个老匹夫再敢靠近,就掰断他的脖子。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上天没有给他掰断杨邦脖子的机会。
因为在最后一刻,朱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一把抱住了自家老丈人的腰,将他拖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