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尴尬只持续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就被打破。
六判司之一的司法郭高轩突然笑了起来,朝着李文柏拱了拱手, 笑道:“瞧我们这记性,都愣着干什么,好不快快拜见咱们的新任刺史大人?”剩下几人闻言,也都反应过来,连忙赔笑行礼。
“是是是, 下官拜见李大人。”
“拜见李大人。”
……
等到众人行过礼,李文柏才缓缓站了起来, 伸手虚扶了一下,笑道:“吃顿饭而已,又不是在府衙, 诸位何必拘泥这些虚礼?”
郭高轩六人闻言, 嘴角抖了抖,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不由得在心中大骂:“好你个李文柏, 刚刚冷着脸一动不动,等待我们行礼拜见了,你又假惺惺说这番虚伪之词, 有意思吗?”
李文柏哪里管这些人心里怎么想,见六人还杵在门外,连忙摆手招呼,“来来来, 诸位还跟本官见什么外?都别站着了,快入座吧。晚了酒菜都要凉了。”
六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才有些不安的走了进来,一一就坐。
等到大家都入座后,李文柏才转头对隔间的柳怜涵说道:“柳姑娘,有劳了。”
柳怜涵轻轻颔首,伸出青葱玉指,按住琴弦,开始拨弄起来。
随着悠扬的琴声响起,今晚的酒宴也正式开始。
在座的都是前庭的官吏,还是两边不太对头的官吏,这样一帮人坐在酒桌上,也聊不到一块去,无非就是客套几句。
六人心中都藏着鬼,与李文柏的对话也显得很是小心翼翼,生怕被抓住什么把柄,被李文柏这个狠人盯上。李文柏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郭高轩见状,笑了笑,主动举起一杯酒,对李文柏歉意地说道:“李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六人昨日一起吃饭,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以致于今日肠胃甚是不适,没来点卯,不想竟误了大人入主刺史府的时辰,真是……下官等有罪,特自罚三杯,还望大人海涵,莫要与下官等计较。”
其余五人见郭高轩如此说,也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赔笑道:“是啊是啊,我等也自罚三杯,还望大人海涵,莫要与我等计较。”
“哪里哪里,诸位言重啦。不过是入主刺史府而已,错过了就错过了,本官又岂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尔等也不要太过自责。”
李文柏笑看着六人连续饮了三杯。
这一个小插曲过后,气氛一下子和谐了不少,众人交谈起来,也不像之前那样拘谨,都放开了不少。东扯一点西扯一句,倒也其乐融融、气氛融洽。
正聊着,也不知道怎么,话题硬生生被李文柏扯到了曹严被抓的事情上。
“诸位应该都知道,曹严被抓,所犯的,是什么罪吧?”
此言一出,酒桌上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剩下尴尬的笑容。
见众人不说话,李文柏淡然一笑,转头看向酒桌对面的郭高轩,他早就看出其余五人隐隐以郭高轩马首是瞻,便直接将话题扔给了他。
“郭大人以为呢?”
“咳咳……”见李文柏直接点了他的名,郭高轩想装聋作哑也不可能了,只好干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说道:“曹大……哦不,曹严所犯之罪,陛下已经圣裁,乃是官商勾结、徇私枉法、草菅人命、通敌叛国四大罪名。”
“说的不错。”李文柏对郭高轩的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环顾了六人一眼,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本官听说,曹严在任刺史十年,对诸位都还不薄……”
李文柏话没说完,就被一脸惊慌的郭高轩打断。
“大人。大人。曹严的事情,可与卑职等无关呀。这……这可是当初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司的大人们都确定的。大人你可不能怀疑卑职们啊。”
“是啊,大人,曹贼以前在前庭都是一手遮天,做了什么事,卑职们都不清楚,更没有参与啊。”
“大人明察啊。”
……
六人尽管早就将自己视作李文柏的对立面,但真正见到李文柏翻旧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担惊受怕起来。
现在可不比从前,李文柏的手段,可是整个西州都清楚的。他还是县令的时候,就敢把刺史给软禁了,如今他做了刺史,整个西州,谁被他盯上了不得掉层皮?
隔间的柳怜涵一边弹奏着古琴,一边关注着雅间里的动静。虽然听不清酒桌上的谈话,但众人的神态动作,她还是看得清楚的。
见李文柏轻描淡写之间,就让六位判司一脸惊恐,慌张解释着什么,柳怜涵不禁暗暗称奇,对李文柏更加好奇起来。
见六人慌慌张张的辩驳扯清关系,李文柏脸上却是装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摆摆手,道:“瞧瞧你们,本官话还没说完呢,你们就断章取义了。本官是说,曹严如此不仁之人,尚且对诸位不薄,本官随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自诩对属下颇为关照。故而请诸位放心,只要诸位尽心竭力辅佐本官,本官必不会辜负诸位。”
郭高轩六人闻言,心想原来是这意思,纷纷松了一口气,然后再次举起酒杯,一脸奉承的朝李文柏敬起酒来。
李文柏拿起酒杯,却没有喝,反倒盯着六人的眼睛,收起了笑容,语气有些清冷起来。
“诸位请慢。”
郭高轩六人闻言一怔,举杯的手下意识停了下来。
只见李文柏面无表情地说道:“俗语说,一粒老鼠屎,可以毁了一锅汤。曹严这粒老鼠屎虽然被除了,但前庭这锅汤干净不干净,想必诸位比本官清楚。本官一个外来的,就不多赘言了。”
说着,李文柏慢慢将视线从六人的不安的脸上一一扫过去,慢慢说道:“本官请诸位赴宴,并非是要与诸位算今日聚众不点卯的账,本官的气量还不至于如此小。既然请诸位饮酒,自然是想用更轻松的方式,将一些旧事,给了结了。”
“本官不管你们谁,与曹严有过什么来往,又或者干过什么徇私枉法的勾当,既然三司会审的几位大人没有查你们,本官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本官在此放话,以前的事,都不追究。本官只想治理好前庭,治理好西州,不辜负陛下的期望。本官这样说,诸位……可听明白?”
李文柏的话,可谓是句句惊心,声声夺命。郭高轩六人听完,后背都被冷汗淋湿了。
他们也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了,能力或许一般,但情商都不低,一下子就听出了李文柏的话外之音。
李文柏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我知道你们以前肯定跟着曹严干过什么违法的勾当,但是我不跟你们计较,以前的事,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只想治理好前庭,治理好西州,你们安心辅佐我,什么都好说。你们要是不知死活还像以前那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威胁。
但郭高轩六人却很喜欢这样的威胁。毕竟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李文柏翻旧账,如今李文柏当面直言不计前嫌,他们当然高兴还来不及了。
都不用怎么思量,六人当即都表态:“卑职们明白,从今往后,卑职们唯大人马首是瞻,不使大人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李文柏含笑点头。
所谓御下之术,讲究恩威并施。若是一味施恩,下属就会目中无人,不服管教;而一味施威,则会激起下属的不满与抵触。不管是施恩还是施威,过分了,都不利于管教下属。只有恩威并施,才能既让下属念着你的好,又不至于忘了自己是谁。
他明知这六人手脚都不干净,却依旧主动提出不计前嫌,就是想安抚好他们,只有安抚好他们,才能获得他们的信任和支持。前庭与文兴县不同,要想管理好前庭甚至是整个西州,就不能少了这六人的协助。
否则,凭李文柏的手段和如今的地位,要灭这六人,还是不轻轻松松的事情?
“既如此,那便喝了这杯酒,往事,我们不提。本官敬你们。”
李文柏举起茶杯,遥敬了众人一下。
“不敢,卑职们敬大人。”郭高轩六人满脸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敬,表情极为恭敬。
此时此刻,六人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他们都很激动,甚至庆幸自己今晚应邀过来赴宴了,否则,他们真不敢想象,自己将会错失多么好的机会。
当六人正准备再敬李文柏一杯酒,说点什么表忠心的话时,李文柏却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双手端起,正视着他们,然后说出了令六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希望诸位,莫要忘了今日的承诺。”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句话出自后世朱元璋之口,是他对户部尚书茹太素说的话。意思是,我现在和你共用金杯喝酒,但是将来你要是犯了事,我手中的刀,也绝不相饶。
事实上,尽管茹太素用一句“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来表决心,但后来出了事,依然难逃一死。
郭高轩等六人不知道这句话的典故,但对这句话要传达的意思,却领悟地很彻底。
因为这句话很应景。现在他们六人就是在和李文柏喝酒,还许下了安心辅佐李文柏的承诺。若是将来他们没能遵守承诺,那么只怕那句“白刃不相饶”,就会一语成谶。
他们没有像茹太素那样的文采,也回一句类似“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的话来,但他们此刻的决心是一点都不比后世的茹太素差。
“请大人放心,卑职们绝不敢忘了今日的承诺。将来若我们哪个没做到,大人尽管斩首,我们绝无二话。”
一番慷慨陈词,可谓是豪情壮志、披肝沥胆。
但这话到底能信几分,李文柏不知道。将来真出了事,这些人是跑呢还是真的引颈就戮?李文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要现在能稳住人心就行。等到了以后,前庭局势稳定了,他们哪个活腻了找死,李文柏不介意成全他。
一场酒宴,最终在一片祥和与坦诚中走到了尾声。
或许是因为担忧消除,太过高兴,郭高轩六人喝了不少酒,脸上红彤彤的,一身的酒气。起身拜别告辞时,都是摇摇晃晃的站都站不住。最后李文柏喊来了酒楼的小二,换来了六人的仆从,才扶着六人慢悠悠地离开了酒楼。
此时已经是亥初时分了,窗外的夜色越发的暗淡幽深,时不时飘荡进来的晚风,也带着一丝丝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