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李文柏时日不算长, 但是李文柏什么脾气, 李成很清楚。能把自家少主气成这样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心里清楚了事情的严重性后, 李成便急匆匆地跑到前堂找李二去了。
此时时候尚早,还没到点卯的点。李二正坐在前堂的石阶上,啃着一块面饼,和几个护卫兄弟侃着军中的往事,吹嘘这战场的英勇事迹。整个前堂里时不时传出一阵阵哄堂大笑。
见李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李二皱了皱眉,心中觉得不妙, 忙问道:“怎么了?”
李成摆了摆手,喘了两口气后,道:“快, 少主有令, 命你戴上护卫衙役,随少主去一趟郑家屯!”
李二正欲起身吆喝弟兄们, 却又被李成按住肩膀。只见李成表情严肃, 正色道:“少主此次是因征收徭役的名册问题,生了大怒,此时非同小可!李兄弟莫要等闲视之, 多带些兄弟,切记!”
李二闻言,心头一跳,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能让大人如此生气,必然不是什么小事,于是点点头,向李成拱了拱手,“多谢李管事,在下明白了。”
在李二的招呼下,一众护卫衙役全都收了嬉笑之色,瞬间变得严肃正经起来。不愧是上过战场的兵,令行禁止,一声令下,瞬间就从乡下汉子,变成了一尊尊凶神阎罗。
站在旁边的李成望着这帮前一刻还聊天打屁的护卫衙役,因为距离太近,被这些汉子身上爆发出的杀气惊到了,额头冒出了一滴滴冷汗。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这帮人,都是上过战场,手里留过人命的精兵猛将!
李二不知道这一举动已经吓了李成一跳,他现在的心里只想着快速集结队伍,到李文柏的座前。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近乎五十人的队伍,已经整队完毕。随着李二这个捕头的一声令下,五十人浩浩荡荡地向大堂里走去。
这时,文书钱楷碰巧路过,见到此景,又惊又疑,“如此大的阵仗,县尊这是做什么?”踌躇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大堂内,李文柏眯着眼睛,一边敲着案台,一边思考着这件事后背的关系。
问题总结起来,有三。
其一,大齐征收徭役都是一年一次,按照季节征收。冬季是不征徭役的,不仅如此,大齐律规定,家中有两个男人的,只能征收一个去服役。而郑家屯却见不到一个壮丁。
其二,既然是征收徭役,首要的,应当是交合县本县城的城墙和道路的修缮工作。其次才是别的防御工事。而之前路过郑家屯时,农妇们却说男人们都去修抵御匈奴的城墙去了!郑家屯距离前线长城二百多里,中间隔了好几个县城,怎么轮不到交合县出人修长城啊?更可笑的是,这些农妇居然还能去给男人送饭!既然能送饭,说明工地距离交合并不远,那么这些壮丁都去干什么了?
其三,便是刚刚李成交上来的历年征收徭役的名册整理结果。上面显示,不仅是郑家屯,交合下辖的大多数乡村的征收徭役,都没有记录在案。没有记录在案,却偏偏有无数壮丁以征收徭役的名义被带走!
“这……这根本就是私征徭役。私征徭役,广收民力为己用,这可是死罪!”李文柏越想越觉得可怕,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紧绷,“这么大的事,施五不可能不知道。不对,他根本就是这件事的主谋!交合县这个深渊的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作为情报机构的往来居、大量私征徭役的交合县、战事边境的敏感地理位置……这里是边关,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是会影响战局的。
李文柏猛地发现,从来到交合县的第一天,自己便已经深陷这个巨大漩涡的中心。
他现在的处境,只有三条路可以走。
要么,像上任知县一样,身败名裂,被这片旋涡吞噬;要么,和施五曹严等人同流合污,成为这片旋涡的一部分;要么,亲手毁了这片旋涡,还交合县一个朗朗乾坤!
“大人,小的们已经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李二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李文柏的沉思。
缓缓回过神,李文柏看着眼前满满一屋子的衙役护卫,心中定了定,不禁再次感谢起贺老夫人来。要不是她老人家非要把这五十名贺府的亲兵塞进来,哪怕他再有钱,再有头脑,在这乌烟瘴气的交合县,也将寸步难行。
李文柏正准备出发,却看见不远处钱楷正掐着胡须往这里瞅着,一脸好奇的模样。
于是便冲他喊道:“钱楷,你来得正好,那日你说你曾经经手过郑家屯那些壮丁的名册,应该还记得几个名字吧。正好随本官去一趟郑家屯,这次,本官倒要亲自看看,青天白日的,一个庄子的男人,在大齐王土之上,到底在给哪家的土皇帝卖命。”
钱楷听了李文柏的前半段话,以为他的县尊大人查到了什么线索,正欲点头跟随。但听到后半段话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在大齐王土之上,给土皇帝卖命……
这……这说的不就是施五吗?
钱楷向来畏惧施五,见李文柏如此言论,当即腿都要软了,忙低声劝道:“县尊慎言呐!这可是诛心之论,杀头之言,可不能乱说啊!”
见钱楷畏畏缩缩的模样,李文柏冷笑了一声,道:“怎么,你就这么怕施五?”
他当然怕,而且是怕得要死。哪怕他现在已经投靠了李文柏,但施五作为交合县一霸,多年来的积威,不是这一天两天能消除的。
所以钱楷低着头,不敢回话。
李文柏瞥了他一眼,正在气头上的他也懒得跟这个软弱的老匹夫计较什么,大手一挥,“出发!”
就这样,由五十个亲兵组成的大队伍,跟在一身规整官服的李文柏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县衙。
此时虽是大清早,但街道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做着买卖的商人和行人。看到县衙里突然冒出这么大的阵仗,都很是好奇,三三两两地站在两旁,小声议论着。
李文柏这次没有坐马车,而是直接骑上了马。他知道,只要他这队人马一出县衙,那么施五那边必然有所耳闻。他的时间不多,必须在施五有所动作之前,赶到郑家屯,找出那些壮丁的下落。
既然打了草,他就不介意惊到地头蛇。但前提是,必须有所斩获。否则,施五一旦开始防范,那么很多线索,就查不了了。
李文柏正欲策马而去,一个佝偻的身躯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皱了皱眉,脸上有些不悦,望着挡在前面的钱楷,说道:“钱楷,你也是五十岁的老人了,如此冒失,就不怕本官的马一不小心失了蹄,把你踹进棺材吗?”
向来胆小怕事的钱楷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居然不躲,而是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大人,卑职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
“说。”李文柏面无表情。
钱楷看了看四周围观的百姓,略一迟疑,向前走了两步,走到李文柏的脚边,低声说道:“大人此去,若是发现事实如大人所想的,与施……施有关。大人,当如何自处?”
钱楷的用词很微妙。他没问李文柏怎么处置这样的结果,而是问他如何自处。
所谓自处,便是要李文柏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如果李文柏到了郑家屯,找到了消失的壮丁,并发现这背后与施五有关,他李文柏一个新来的县令,到底动不动施五这个交合县真正的掌控者?
如果动施五,他李文柏凭什么本事,能把施五盘踞交合县多年的势力连根拔起?
如果不动施五,那他今天这样大张旗鼓的出了县衙去郑家屯查徭役的事,回头该怎么解释?
不得不说,钱楷的考虑确实很全面,但却令李文柏感到极度的不适。
李文柏眼睛猛然眯起,死死盯着钱楷,一字一顿道:“你这是在威胁本官吗?”
李文柏此言一出,身后的五十名悍卒齐齐看向钱楷。
尽管他们没有说话,甚至连明显的表情都没有,但钱楷还是从这些人的眼中,感觉到了一股股若有似无的杀意。好像只要他下一句敢说什么不敬的话,立马就要人头落地似的。
钱楷吓得当即后退了两步,咽了咽口水,努力克制着心底的恐惧,一想到这事关乎自己一家子的安慰,他一下子有了勇气,又走上前,低声说道:“卑职不敢威胁大人,卑职只是想替大人分忧。”
“分忧?好,你说说看,怎么个分忧法?”李文柏不气反笑。
钱楷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措辞,“大人可知道,施县丞是曹刺史的女婿?”
“知道。”
这一点,李文柏刚到交合县没多久,就听说了。
“那大人可曾想过,征收徭役的事,不仅仅是施县丞的主意?更有可能和……和……”后面的几个字,钱楷不敢说了。
但李文柏知道钱楷想说什么,这点他早就想到,否则当初也不会拜托长史刘安去查前庭往来居的底细。
“平时看你畏畏缩缩的,想不到知道的还不少!”
“大人谬赞了。”钱楷微微低了低头,继续说道:“大人应该明白,现如今交合县已入冬,大雪封路,整个西州都与外界隔绝……”
话没说完,就被李文柏皱着眉头打断了,“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否则本官治你妨碍公务之罪!”
钱楷闻言身体颤了颤,当即跪了下来,“大人容禀,卑职不敢拦大人,卑职只想请大人想想您的上一任,那位大人也曾是个清官,却在交合县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那时没有大雪阻路,那位大人尚无可逃;如今整个西州被天公孤立,西州一十二县,皆在曹刺史手中,大人又怎能如此不顾身家性命?”
说完,钱楷便把额头磕在了地上。
他自认自己这一番慷慨陈词,有理有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李文柏虽然年轻气盛,却是个明白人,不会听不进去。
谁曾想李文柏却是冷笑了两声,说道:“本官还以为,你这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文书真的为本官着想。说了半天,原来还是为了自己啊!”
钱楷双手不自然的颤了颤,显然是被李文柏说中了,但嘴上还是不承认,“大人说笑了,卑职……卑职是真的……”
不等他说完,李文柏打断道:“你担心的,不是本官斗不过他们,而是担心本官这棵大树倒了,会压死你这只树上的猢狲!”
李文柏之言,正中钱楷的心中所想。没错,钱楷自从投靠了李文柏,就时时刻刻不在担心自己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尽管前段时间,施五碍于李文柏的面子,不仅放弃了对钱楷夫人的追杀,更是主动派三子来赔礼道歉。
可这一切,都是基于李文柏和施五安然共处的前提下。
若是李文柏和施五,甚至是施五背后的刺史曹严,起了冲突。那么他钱楷一家的安危,便完全没了保障了。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如今他的私心被李文柏一语道破,他无话可说,跪倒在路边,心中满是绝望。
他对施五的势力太了解了,尤其是施五的背后还有西州刺史曹严。如此庞大的阵容,不是李文柏一个小小的县令可以撼动的。
李文柏敢查这徭役的事情,便是触及了施五的根本,便是以卵击石!而他钱楷一家,便是被殃及的池鱼。
李文柏骑在马上,懒得理会一脸绝望的钱楷。
其实钱楷所说的,并不全错。如果没有发生私征徭役这样的大事,李文柏不介意慢慢找机会扳倒施五这个交合一霸。
他原本的计划,是准备等前庭那边刘安的消息,只要掌握了往来居的底细,便能慢慢摸清楚西州这片地方的问题。若是曹严倒了,那么小小一个施五,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交合这边出了变故。私征徭役,而且还是在交合县这样一个靠近边境交战线的敏感位置,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往严重了说,甚至有可能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若是当做不知道,继续和施五耗下去,李文柏真担心,错过了这么一个机会,下次想抓住,就不可能了。更严重的话,将来私征徭役的事情东窗事发,真的涉及到通敌叛国的罪名,那么就连他自己,也有可能被连累。到时候,只怕他的恩师国子监祭酒王行之,和贺将军,都保不住他了。
通敌叛国,在家天下的皇权时代,是不可饶恕的诛九族之罪!他不得不重视!
这才使得,李文柏这样火急火燎的,甚至不惜出动自己全部的军事力量!
“来人,将钱楷扶起,随本官一同前往郑家屯!本官要让他看看,这交合的天,到底是大齐的,还是某些土皇帝的!”
李文柏一声令下,策马扬鞭,带着一大队的人马,向郑家屯的方向奔驰而去。
……
正当李文柏率着五十个悍卒向郑家屯赶去的时候,衙门口围观百姓中的一个地痞模样的人,眼珠子转了转,转过头,冲向了施五的庄园。
施五的庄园距离县衙并不远。
一刻钟后,施五便见到了这个地痞少年。
“你说……县尊大人,领着好几十人,出了县衙?”施五盯着眼前跪着的地痞少年,问道。
施五显然是刚睡醒,睡眼惺忪的疲惫模样,脸上被挤压的红晕还未消去,肥大的身躯坐在太师椅上,就像是一滩软肉,无精打采的。
相反,站在一旁的三子却是一身黑衣短打,虽然表情阴郁,整体看上去却很精神。
三子知道这个地痞少年,是他派出去监视县衙的其中一人。
地痞少年看了三子一眼,转头向施五恭敬回道:“回五爷的话,小人亲眼所见,就在一刻钟之前。”略想了想,地痞少年又补了一句,“县尊大人还带上了钱楷。钱楷还和县尊说了什么,但小人离得远,没听清。”
“钱楷?”一提到钱楷,施五眼皮便一跳,瞬间想到了钱楷曾经经手过那本私征徭役的名册,转头与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发现三子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于是施五忙问道:“说,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
地痞少年低头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是……郑家屯的方向。”
“郑家屯!”
施五忍不住低声惊呼,郑家屯三个字,瞬间让他从一整晚纵欲过度的激情中惊醒过来。
三子见状,赶紧挥手屏退地痞少年。
李文柏带了几十个护卫衙役,还带了钱楷,往郑家屯去了。现在施五就算用脚想,也知道李文柏这个新任县令,是干嘛去了。
“这姓李的在京城大有来头,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若是让这姓李的小子查到了什么,那我们就完了!”
施五低着头,喃喃自语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三子,问道:“三子,地道还没竣工吗?”
三子脸色也不太好,“还差五天。”
施五闻言,满脸的纠结与愤懑,“还差五天,就差五天!这姓李的,就非要跟老子作对吗?管这么宽,对他有什么好处?”
三子瞧瞧握了握右手拳头,眼中泛起明显的杀意,轻声道:“要不,我亲自动手,斩草除根。”
施五愣了愣,如果放在以前,这样鲁莽的建议,他一定果断拒绝。但这次,他居然开始考虑起来,可见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紧急性,开始乱了阵脚。
但他还是拒绝了。
“不成!交合已经倒了一个县令了,要是再死一个,而且还是李文柏这样皇帝身边的红人,势必会引起朝廷的注意。若是派来一个钦差,只怕就连我那老丈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那舅舅的意思是……”
施五手指搓了搓太师椅手把上的红漆,沉思了一会儿,道:“三子,你现在立刻去地道,快马加鞭,将地道里的那些民工转移走,再把入口封住,找点树木花草,遮掩起来。那些送饭的农妇没见过地道,不可能带李文柏找到入口。李文柏找不到入口,便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三子点点头,快步向庄园外走去。
前厅里,只剩下施五深深吐了两口气,叫来了几个仆从,坐上马车,急急忙忙地向郑家屯的方向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最迟下个月,我就要开新文,《首辅穿越以后》
做了首辅以后,回到80年代,自立自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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