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清伊提早下车,强忍的泪水,在关上车门那一刻倾泻而下。
江城陵园远离市区,靠近陵园的位置,除了宽阔的街道和两边的森林,基本没有人烟。
岑清伊迎着风,泪水成串滚落。
泪水越擦越多,岑清伊看不清路,只能站在原地。
心底的伤口并未愈合,只不过刻意忽略它的存在。
她来到陵园,伤口叫嚣着疼痛,岑清伊蹲在路边,布满泪痕的脸埋进膝盖。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前提是给糖的人还在。
岑清伊活到现在,身边的人不断离去,她不奢望有糖果,只希望少些苦果,她有些咽不下。
岑清伊哭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坐在路肩上,抚着胸口,仍有些喘不过气。
岑清伊往后躺,身体隐没在草丛里,四肢和身体舒展开。
刻意调整呼吸节奏,鼻子吸气,嘴巴呼吸,再来一次深呼吸。
狂跳的心脏渐渐平稳,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叶洒落,岑清伊红肿的眼睛眯着,薛砚秋的话,在耳畔浮起。
你看,太阳下去了,还有月亮,等到月亮没了,还有星星,这世上,只要你睁开眼睛,总有光亮,就是千万别封闭自己,那样光也照不进去。
是啊,只要她还能努力睁开眼,光亮就不会舍弃她。
鼻尖有淡淡的青草香,岑清伊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岑清伊深吸口气,坐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往陵园走。
远远地能看见黎韶华站在陵园门口,她扬起手,挥了挥。
岑清伊加快步伐,到跟前她故意低着头,黎韶华牵起她的手,“傻孩子,哭一点都不丢人,我也哭过了。”
岑清伊抬眸,黎韶华一双红肿的眼睛,她笑着说:“思念如果有味道,一定是苦涩的,苦涩的东西一定要排解出来,要不然对身体不好。”
黎韶华拉着岑清伊进了工作间,主动介绍这份工作,“别看我年纪大,还给我缴纳五险一金,要是不请假,月底还多给100,这么好的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不愿意干。”
岑清伊无奈地笑,“哪里好了?这里可是陵园,有人都担心闹鬼呢。”
“你想啊,这里山林葱绿,接近大自然,对身心都好,最主要的,离我想见的人也很近,我随时都能以巡视陵园的名义走一圈,然后去她的旁边,跟她聊聊天。”黎韶华眉眼弯弯的。
黎韶华大抵真的喜欢守墓的工作,她说话时嘴角挂着笑,“这里安静挺好的,我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大城市吵得我都听不见自己的心在说什么,在这里我可以和自己聊天,我也可以去墓园里随便找个灵魂聊聊,多自由啊。”
岑清伊佩服黎韶华,她似乎真的看透人生,她羡慕却又做不到。
黎韶华看透她的心思,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奶递给她,“傻孩子,人生的路啊,跟吃饭一样,要一点一点来,你知道吗,我年轻那会,比你还疯狂。”
岑清伊想想也是,擦擦眼角,裹了一大口牛奶,喝的猛了,打了个奶嗝,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
黎韶华满脸带笑,摸摸她的发丝,“别苛责自己,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
被长辈宠爱,总是让人莫名的安心。大风小说
“有什么想聊的,都可以跟我说。”黎韶华抬手掸去岑清伊肩膀的草根,“就是别一个人闷着,知道不?”
“恩。”岑清伊现在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出口,她已经在尽力克制眼泪了。
自己发泄和与人倾诉,完全不一样,岑清伊现在没有勇气将伤口剥开,给任何人看。
岑清伊可以预见,她一旦跟别人聊起某些人某些事,她会彻底泪崩。
“就没有想说的?”黎韶华笑着,“不跟妈妈说也行,待会去里面跟她们聊聊,自己不能做的决定,问问老天,问问她们。”
岑清伊苦笑,“我可不敢问老天,老天不喜欢我。”
“哈哈。”黎韶华大笑,“老天听了要伤心的。”
“恩,我也伤心。”岑清伊像是赌气的小孩子,不肯原谅父母。
“老天爷很难,毕竟人生的剧本,是我们自己选的。”黎韶华倒是让岑清伊想起薛砚秋的话,或许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开始相信命中注定。
岑清伊喝完一盒奶,黎韶华削好苹果递给她。
岑清伊吭哧咬一口,挺甜的,“谢谢妈。”
黎韶华手上是苹果皮,她起身去洗手,经过岑清伊身边,用胳膊肘按了按她的发顶,“你呀,跟我说什么谢。”
岑清伊吃喝完毕,准备去里面,黎韶华跟在门口,“需要我陪你不?”
“不用。”岑清伊一个人往里走,黎韶华望着远去的背影,轻轻叹口气,这孩子真的瘦了太多。
比起岑清伊经历的,黎韶华突然觉得,她的人生似乎没那么糟糕。
这孩子走到今天,性格没有畸形,没有疯掉,也算是一种奇迹了。
岑清伊自嘲地笑,她这算是回家了吧?
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回家不该是上坟的心情呢,岑清伊挠挠头,长出口气。
岑清伊打起精神,揉揉脸,挤出一个笑,龇着一口小白牙,笑得像是个木偶。
钟夏夜和钟卿意的墓碑最显眼,毕竟只有她们的墓前立了两个墓碑,旁边是岑简汐的墓,斜对角线是薛予知的墓。
岑清伊站在墓前,视线所及,能看清家里所有人。
岑清伊深深鞠躬,“爸,妈,姐,我……”我回家看看你们,这话她说不出口。
岑清伊深吸口气,微微扬头,泪水没有掉下。
岑清伊先去钟卿意和钟夏夜的墓前,屈膝跪下,“姐,我这次空手来的,你不会怪我的,是不?”
她今天走的匆忙,加上手里确实没有多少钱,她这个活人还得吃饭。
“姐,这回你真的有两个妈妈了,你感觉幸福不?”岑清伊跪在墓前,哎了一声,“死亡是什么滋味呢?会是解脱吗?会是幸福吗?”
可惜,死亡体验卡只有一次,岑清伊不能轻易去尝试。
岑清伊跪完这个坟头,去旁边的岑简汐墓前又跪下,“妈,我来了。”岑清伊歪着头,盯着墓碑看了几秒,低下头说:“我原来挺恨你的,觉得你们都不要我,但是……”后来恨早就不成样子,比起恨意,她仍然希望父母健在。
岑清伊擦擦眼角偷偷溜出来的眼泪,“你不是让我给你、给你……”岑清伊的泪水滑落,她低头抹泪,“你不是跟我说,你想听我说那些漂亮的地方,那我每次来都跟你说一个,每次都说好不好?”
岑清伊使劲儿抹掉眼泪,吸吸鼻子,“我跟妈说说,我和姐最后去的地方吧,那个地方叫稻城亚丁……”
岑清伊讲到最后,话都说不连贯,哭到抽泣,“你说我姐烦不烦人?你们都一样烦人,什么都瞒着我,我才是那个捡来的孩子。”
这辈子,岑清伊都不想再去稻城亚丁,那里的夕阳,夺魂摄魄,夺走了钟卿意的生命。
她知道她在乱意怪罪,怪那里的夕阳、晚风、暮色……怪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因为钟卿意的离开,让那一切不再是单纯的美景。
悲伤底色,岑清伊入目的景色,拂面的夜风,都是悲伤的。
岑清伊哭得有些累,膝盖疼得麻木,她勉强站起身。
走到薛予知的墓前,岑清伊揉了揉膝盖,重新跪下。
话未出口,泪水先流。
某种意义来说,薛予知为了救她才死的。
那些她以为不爱她的人们,都在用不同方式,拼命地爱她。
这一刻,岑清伊绝望地想,她如果从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是不是她们所有人都可以好好地活着呢?
她活下来的代价太大,那么多人为她献出生命,她看似一个人活着,却又承载几个逝去的生命,她不敢浪费,像是一种亵渎。
岑清伊没和薛予知说太多,也说不动了,她累到只想躺下休息。
岑清伊跪着爬走到墓前,她靠着墓碑坐下,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有些热。
岑清伊闭着眼睛,静静地坐了好久,良久轻声说:“你说你想去环游世界,妈也喜欢旅游,你们两结伴而行,正好。”
岑清伊揉揉眼睛,叹气道:“我留了你的骨灰,放在瓶子里,我打算放到海里,飘到哪里,你就看到哪里吧。”
岑清伊虽然很想带着薛予知的骨灰一起旅行,但短时间内,她的状态都不行。
岑清伊等到暮色降临,她缓缓起身,重新走回到母亲和姐姐的墓前,捶了捶胸口,闷声说:“我近期会去拿秦观园林的钥匙,什么时候进去还不知道,你们别急,我早晚会回那个家看看的。”
岑清伊从陵园出来,黎韶华送她到门口。
黎韶华叮嘱岑清伊好好照顾身体,末了拉着她的手问:“你和江知意的事,你怎么打算的?”
“我会一直对她和孩子好的。”
“这个我知道。”黎韶华抚了抚她的手臂,“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体内也没有那个危险基因了,不想和她继续一起吗?”
岑清伊低头不作声,黎韶华笑着说:“想就想,这有啥不能说的,你要有想法,就好好追求她。”
黎韶华大概怕岑清伊心里不平衡,宽慰她,“人生怎么过都是过,一辈子恋爱不好吗?结婚不过是个形式,你和她追追闹闹一辈子,不好吗?”
“我就是怕……”岑清伊怕江知意不喜欢她,怕自己的喜欢成为她的负担和累赘。
黎韶华掐了一把岑清伊的手臂,嗔道:“你这孩子,还没做就前怕狼后怕虎,得先做了才知道。”
岑清伊点点头,黎韶华又嘱咐她,“既然是重新追求,就要保持分寸,江知意眼里,你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你别自来熟忘了分寸感,知道不?”
黎韶华教了岑清伊不少追人的方法,比如说撒娇、示弱。
同时,也教给她怎么判断江知意对她的态度和感受,“一个人真的拒绝你,讨厌你,你是能感觉出来的。”
最后,黎韶华让她放宽心,“你不确定的,就来问我。”
岑清伊哭笑不得,“妈,你比我还会。”
“那是,我年轻那会,就是这么追的夏夜,她很吃这一套,”黎韶华颇为自豪,“夏夜和江知意的性子有点像,她们都是同类人,你信我的没错。”
岑清伊索性问问该怎么办,黎韶华支招,安排的明明白白。
岑清伊赶上末班车离开,回到家,她按照黎韶华说的,洗澡,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吃饱喝足,她打开音乐,站在窗前欣赏夜景。
大脑尽量专注音乐,感受夜间的风,心似乎没那么喧嚣了。
岑清伊回到书房,书架上仅有零星几本,大多都在别墅那边。
岑清伊随手抽出一本,坐在桌边翻看,时常走神,但还是坚持翻了几页。
字么,也可以写,写几笔溜号,回过神继续写。
夜晚似乎不那么难熬,岑清伊回到床上,回复巴桑的晚安。
岑清伊躺在床上,翻看她和江知意的聊天,翻到后半夜看完所有。
她们曾经那么相爱,她这辈子做不到放弃,那就追逐她吧。
江知意像是她生命里的太阳,她日日追逐,如此生活才有奔头。
岑清伊打开朋友圈,久违地写下一段文字,设定为仅江知意可见。
江知意此时刚梳理完手头的工作,躺在床上,定定地盯着岑清伊的头像看了半天,她点进去,看到最新的朋友圈,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