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雪正端坐在一长形梳妆镜前,面色皎洁如雪,唇红娇嫩,映出风月无边。
堂耀抓住夏初雪方才打理过的丹蔻指甲,语气中略有不安:“我看还是不要了,和我回去吧。”
夏初雪仰头望着堂耀,不知他为何又有此变,脱口即问:“主上已经答应了,怎么又不行了?”
堂耀愣愣望着夏初雪,也不解释,又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就是担心你。”
平日里夏初雪一直不施粉黛,清清淡淡,今日盛装之下,竟是太过妍丽,美得不可方物,堂耀见过的美女何止无数,竟然观之仍是心神摇曳,寻常男子又怎能把持,因而又不想守那誓言。
事已至此,夏初雪也不做深究,眼珠转了一转,和堂耀道:“那我再答应主上一事,这样可好?”
堂耀本是想严词拒绝,但突然间撇到喜床上的吉服,心中灵动,面上却仍是犹豫,似是极不情愿的道:“那好,我便守着诺言,你也不能说话不算。”
夏初雪笑笑,不知堂耀心中何想,稍歪着头在一旁静想。
略想了片刻,叩门之声又是啵啵而响,夏初雪无时思考,只得胡乱点头应允。
堂耀见夏初雪点头,才隐身消失。
坠儿推开房门,给夏初雪福了一福:“良辰已到,请姑娘出阁。”
青楼楚馆之地虽然只是下九流的营生,但也有其自成的规矩。
规矩总不能坏了。
但凡是小倌姑娘初夜,都是做寻常女儿家婚嫁称呼,所谓出阁,自然就是待价而沽了。
夏初雪点了点头,算是知道,将手放在坠儿手上,由她搀着走出房门。
她虽为仙体,但因是以魂体成仙,气息曾有吐纳不续之片刻,故而身体难免有些凉冷,
坠儿托着夏初雪右手,身子不禁抖了一抖,轻声对夏初雪道:“姑娘的手好冷,可是穿得少了么?”
没有解释,夏初雪不言语,只是摇头笑笑。
人界此时已是仲夏之交,夏初雪穿得又不算少,坠儿见夏初雪摇头,便只当她是有些许紧张,紧了紧握着夏初雪的手。
知她心中所想,夏初雪侧过头,对她感激的一笑。
倾城是座五层楼阁,每层楼阁高约一丈有余,巍巍矗立,俨如广厦。
五层之中每层皆各有所用,虽整座楼阁以倾城为名,但每层皆有其独自名字,清雅幽绝,堪堪为这浊世中的清流所在。
楼阁自一层以上,皆有一露天亭台,造型别致,巧雅夺目。
春看吐蕊,夏纳凉爽,秋凭栏赏月,冬立杆而咏梅。
自有数不尽的风流潇洒,良期佳话。
坠儿伴着夏初雪,自五楼群芳阁而下,朱钗玉环叮咚作响,施施然走向四层露天亭台。
这第四层的露天亭台有名惊艳台,自是因为无数花容月色女子于此初次露面,自此一度倾于人城,数载不衰。
夏初雪头上遮着软纱红绡喜盖,由坠儿引着,坐于惊艳台正中央的一把软背靠椅之上。
惊艳台此刻正由三层锦绣流苏薄纱遮掩,只能见得人影幢幢,并不能看得真切面貌。
倾城楼下欢客如云,衣饰华贵,佩金戴玉,人潮涌动。
按理说夏初雪来此不足一天,除了倾城之中老鸨等几人,并没人见过她真实容貌,但因这倾城百年来能登得上这惊艳台的女子,无不是天仙姿容,因此夏初雪虽然名尚未盛,所来捧场一睹的欢客,可却并不见少。
戌时三刻,一声瑶琴奏响,倾城楼前十六枚礼花应声燃放,烟火高高升于天际,照亮了洛阳城的半边夜色。
人群中不住的欢呼喝彩之声,人们双目高悬,一时都仰望着天空中绽起的朵朵礼花,明红亮紫艳绿橙黄。
十六枚礼花临空尚未消散,一阵清脆铃铛声响连成一片,叮铃铃煞是悦耳清心,人们随声看去,只见惊艳台上幕帘应铃而开,六个丫鬟莲步自中央各向左右移开,帘幕由两旁散拢,垂挂在凤头翠玉钩上。
这六个丫鬟身量高矮极尽相仿,都梳着盘花小髻,身着浅绿色湖纱,衣裙随风轻摇,宛若凌仙,挂毕幕帘,也不转身,只轻移碎步,袅娜的向后退去,缓缓隐在楼台之中。
那六名丫鬟本就是容色清秀,再配上那浅绿色衣衫,更见得清水翠竹,玉质盈碧。
六个丫鬟方自退去,立即有十名身着海蓝色衣裙的高挑知客侍女提篮而出,篮子由各色鲜花扎成,不拘色彩一致,颜色多变幻化无边。
十名知客侍女手提鲜花篮子走至惊艳台边,围定临空三面,只于正面留有一半丈大小空隙,纤纤玉手伸入鲜花蓝中,玉指拈动,迎风轻展玉臂。
人人踮脚望顾,指指点点,徒自猜测蓝中所装何物。
柔风四散之际,但闻得一阵花粉香气,原来那知客侍女蓝中,满是盛着鲜花香脂,混合着香甜蜜粉,这般天然糅于清风之中,进入鼻息之际,自然别有一番**意境,自然野趣。
琵琶之声铮铮而起,弦音杳杳,竟是一曲有凤来仪。
曲声悠扬婉转,撩动人心,此曲正奏到低回之处,只见倾国中一等丫鬟坠儿身着淡红色蚕丝裙,现身惊艳台中央,右手托着一珊瑚色玉杆,迎风而立。
曲声渐由低回而转,至于高扬之处,坠儿斜身而动,走向惊艳台正中座椅,右腕轻动之际,只用玉杆上下一挑,已将夏初雪头上喜帕移到玉杆之上。
正在此时,一曲有凤来仪奏到曲末,尾音轻捺,弦音绝止。
喧声悄然而止,水落闻音。
真乃绝色。
风卷树叶零星而落,竟是无人顾目,只双眼呆滞,盯盯仿若痴傻一般。
夏初雪双眸平视,对人群注目视若不睹,稳稳坐在靠椅之上,眼神悠远,不知眺目何处。
片刻寂静之后,即是一片高呼喝喊之声,人群骚动难平,虽然吉时未到,但都不自主的高举双手,等着被绣球砸到。
坠儿两手合十相拍,即有两名橙色衣衫丫鬟徐徐而至,坠儿将玉杆放入左面珊瑚盘中,从右面珊瑚盘中,取出金线宝珠嫣红绣球。
坠儿挥一挥手,两名橙色衣衫丫鬟微微躬身,退出惊艳台。
坠儿慢慢走到夏初雪身旁,将绣球放在夏初雪手中,退到一旁,心中思量万千。
今日这姑娘来到倾城自言卖身,她在此间已届六年,再没见过有谁容色冠绝如此,想想这般良质,也是浮萍之命,颇是感慨。
没想这姑娘也真是不同一般,无论是哪家青楼,高价待沽首夜卖身的姑娘,都要来场诗酒风流,莫不是调琴鼓瑟以文会宾,可如这位姑娘这般草率,只在下等青楼有听说过,纵然青楼女子身份低贱,但是但凡是有一二才学者,都是不肯落了自家矜持端庄的。
连这倾城楼中见多识广的老鸨,听了夏初雪的要求,也是伸直了脖子,半天没缓过神来。
夏初雪倒是不吝说明原因,直白简练,卖身的既然是她,当然要可着她高兴而来。
老鸨未必信这话,但既然有钱赚,这白送来的买卖,依着老鸨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推出去就是了。
这倾城楼中的姑娘,不消说名躁洛阳的那些正红着的,单是八十八胭脂院中那些稍逊色的,也都是从小用银子堆起来的,吃穿用度书本琴艺,哪一项都是要花钱的。
夏初雪这自愿送来的,在老鸨眼中,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肥鸭子,还是烤得皮薄肉嫩汁多味美的那类。
虽然明明知道可能是个大麻烦,但是无商不利,老鸨做的是皮肉买卖,自然更是不能错过夏初雪这种凌仙佳质。
何况夏初雪这抛球择婿的简单要求,也是太合老鸨心意,不用联诗侍客,那要省下不少的纸张笔墨,虽说纸张笔墨花费并不见多,可却不如绣球可以反复利用,便是少了一层的好处,多了一分的用度。
因此老鸨虽也觉得夏初雪来历不明大有可疑,但流水的银子在她眼前转来转去,总不能打了水漂不去伸手接住,便即不迭的应承下来,由着夏初雪说一不二。
过了半盏茶十分,夏初雪手中仍拿着坠儿递过的绣球,不论有谁作何声音,始终是不说一字,目光空远,眺向东方。
静待亥时一刻。
命格有言,亥时一刻,胯马乌雅。
这命格平日里稀里糊涂,人界盛衰机要大事,却是难能的算得明白。
果然正是亥时一刻。
夏初雪游目凝望,果然数十丈开外,人影绰绰,蹄声得得。
踢云乌雅,身如黑绸,四蹄莹白,足踏瑞雪。
只是要不是看到来者紫气缭绕,夏初雪仍是不能相信,毕竟命格的名声,实在太臭了。
乌雅良马,夏初雪凝神想了想,似乎有些熟悉。
此兽及难登仙,一生奔跑劳碌沙场,加之颜色漆乌如墨,喜欢驯化这兽的仙众,也实在难觅。
但是夏初雪觉得,其实乌雅马,很耐看的。
想了一会儿,她仍没有记起那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于是继续想。
老鸨见夏初雪神色淡淡,面上无喜无乐,不知有何差错,捏着裙角挨近夏初雪:“君语姑娘,吉时已经到了,姑娘该扔绣球了。”